他害怕阮青洲离开视野,更怕阮青洲再见故人,一心只想回到南望。 段绪言眉眼阴沉,挥鞭下去,抽痛马臀。霎时嘶鸣回响,马蹄蹬上山坡,一轮夕阳自天际淡退,映得远方孤树下的身影虚幻泛光。 白衣浮起一层淡红的霞,阮青洲在风中回首,碎发撩动卷上细颈。 段绪言扯绳愈渐停马,与他对望。静默中,手中文书随风一展,露出赤红的御印,段绪言了然,攥拳下马,朝人走近,见那双淡漠的眼眸一圈红迹,再不见神采。 霞光点点淡下,阮青洲的轮廓也在暮色中越不清晰,段绪言轻托后颈将他揽进怀里。 “是没走,还是才回?”段绪言问。 “没走。” 阮青洲淡着声:“我知道,我不能走。” 阮青洲用尽隐忍和克制停在这里,他知道前行意味着藐视北朔权威,搅乱两国平和,甚至影响此次的谈议,所以就连最稀松平常的寒暄、探望,他也一件都不能做。 可有人偏要在此时以一份阮誉之的手书诱他意气用事,他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使臣馆问清真相,却要记着自己先为南望太子,才是阮青洲。 他是太子,所以不得质疑主君,理当时刻关照两国和平,他抛掉自己的感受,甘愿来到北朔弥补开门揖盗的过错,纵是痛不欲生也依旧不忘阮誉之教他的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可就是这样一个受他敬重的父亲、帝王,却因为疑心和忌惮便要杀害忠臣义士,牵连无辜,那么当初那场费尽心力的平反,在阮誉之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阮青洲不能再问。 他靠上段绪言的肩头,轻嗅着晚风的味道,合起双眼。倚靠了二十五年的高楼忽然倒塌,他凭风飘落到旷野之上,一副残躯待染黄沙,寻到一处依靠便也无力再流浪了。 “是来寻我的吗?”阮青洲问。 段绪言以抚摸代替回答,拢衣将他暖着:“冷不冷?” “冷,”阮青洲疲惫入怀,“段绪言,带我回去吧。” 落日前,马匹载人驰回,自傍晚走到了黑夜,段绪言刻意放慢马速,等他发泄倾诉,可阮青洲连歇斯底里都是沉默的,回到王府后也依旧安静如初。因为他知道,若是想让南望战俘早归,除了静候以外,他什么都不能再做。 接连两日,府邸风平浪静。 先前戴千珏之事早在关州广传,就连北朔都已知晓这桩蒙冤五年的大案,因而人人都在等着这位南国世子亲自到使臣馆前质问,表露自己的失望和崩溃,但他们什么都没等到。 已是第三日,程望疆清早到达布政司,隔门听得几名官员对谈。 “毕竟关州初战时程家多名英烈殉国,中书令膝下仅一独子,被南望生俘后仍是难逃一死,中书令经历丧子之痛,难免多心些。可据实说来,以陛下的意思,战俘定然是要归还的,况且这南国世子还在关州,此事越是拖沓越不妥当。珵王的提议确实更合适些,免去赎金,但需减免路州渡口关税,比起原先已是极大的让步,想来南望那边也能接受。” “那便照此份文书来与南望商谈吧,也不枉昨晚通宵达旦,可中书令那边……” “谈议拖了数日皇城也已知晓,听闻珘王已启程前往关州,他手带御旨,理当就是为了说服中书令来的。” “也好,因戴千珏一事,近来百姓中关于南望的议论也不小,早些了结,也能尽快将此事揭过,以免再激恼南国世子,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对了,珵王下令追溯纸张来源,可有查出结果?” “听是布政司上下及进出关州的官员文人均已查遍,也查实了近来关州无人拓印此等文书,这时机选得巧妙,恐怕就是南望人传出的了。” “南望理当求和才对,此时传出这事既折辱南望帝名声又会激怒世子,倒是奇怪,奇怪……” 听完这声喟叹,程望疆斥袖退后,下阶行出,神色肃然。十余年过去,程铁关三字篆刻在牌位上的痛,他至今未能释怀。 遥想出征前那副阳光下英武的盔甲,回归时已成染血的破铜烂铁,程望疆再无勇气唤出“铁关”二字。丧子之痛,未能感同身受,旁人如何体会如何知晓! 如今伤疤被那风轻云淡的一句“丧子之痛”揭开,程望疆迎风攥拳,自树影下穿过时忽被强光晃了眼,依稀却见日思夜想的身影自眼前而过。 “铁风!” 一字之差,叫得心颤,程望疆顿足缓回神,那旁铁风的身影也已明晰。 “铁风侍卫,王爷正寻你呢,珘王午后就到,又要招待,想来事也不少。” “知道了。”铁风转身,却觉一处目光如炬,侧眼看去时,只见程望疆负手直立树下,眼中却是失落,他朝人拱手示意,便也行远。 —— 一场春雨融了雪,天又回冷,南北谈和的喜讯终在此时传开,战俘重归之日在即,前一日,阮青洲午后躺在院中小憩。说是调养身子,汤药却是用来安神的,阮青洲服得多了白日也嗜睡,昏昏沉沉又醒一遭,便对着腕上刺青出神。 一朵桃花恹恹,照着日光也不生动,段绪言却像是爱不释手,时不时便用指尖抵着他腕上脉搏,再见花瓣随肌肤轻微搏动,总要俯首吻下。 开在冬日的桃花,原是靠着他的血肉而活的。阮青洲拉过袖口遮起。 李之在旁陪着,见状上前:“主子是不是冷了?” 阮青洲轻声道:“没有,你歇着吧,不用看着我。” 李之蹲跪着,迟迟不起。 “怎么了?”阮青洲又乏,声量愈轻,更显得缥缈,李之摸上躺椅扶手,总怕他随风便消散了。 “明日他们就能回家了,王爷还说了,能让主子到场见证,我以为主子会高兴的。” 李之小声问:“主子现在……还想回南望吗?” 阮青洲淡漠眨眼,不见一点喜怒和起伏。 他说:“都一样了。” 南望没了东宫,他在哪儿都一样了。可李之不一样。 阮青洲轻抬指尖,将他肩头落尘拂去,替他缓缓理正了衣襟:“你呢?家乡就在皇都,想回去吗?” 李之怔然,摇了摇头:“在哪儿都好。不论在南望还是北朔,我都只有主子一个人了。” 阮青洲极轻地笑过,在暖阳下被风吹冷指尖,疲惫地合起眼。 李之替他将毯子盖过肩头,坐回一旁,但算算此时也该是去医馆拿药的时候,他起身朝府门行去。为筹备交接战俘的事宜,布政司人手不足,段绪言便调了府中人手过去,这几日的药都是李之亲自去取的,府中管事下人也都友善,来往多了,自也熟络了许多。 因净了身,李之生得白嫩些,旁人都称他一声小公子,见他又要出门,可日头晒不到的地方也冷,那旁一人理着车马,道:“小公子,这旁正准备去布政司一趟,要捎一程吗?” 李之怕耽误了他人,也就笑笑:“不用,走着也暖和!” 可一路走着还是冻得慌,他捂着双手小跑进药房,避风后身子也回了暖。只是今日郎中没在,他喊了几声,左右转了转,正要朝里屋走去,却出来个面生的伙计。 李之问道:“孔郎中今日不在?” 那人笑了笑:“出诊去了。” “啊,那我家世子的药……” “这个孔郎中出门前交代过,您在这旁等等,我这就抓药。” “行。”李之退到柜前,见他持着药方,对着药柜却是生疏,不免生出些疑虑,侧头往门边看了几眼。 “要不,我晚些再来,世子的药也不急,正好这几日世子服药贪睡,我还得问问郎中这药还可不可行,也就不麻烦了。”李之拢袖朝外行去,门板却是忽地一合,脖间一柄薄刃靠来,冷冰冰地抵在喉间。 “公子不如再等等,等你家世子到了,亲自问郎中也不迟。” —— 傍晚暖阳落山,风也骤冷,寒意遍身,阮青洲醒来,只一院寂寥。 显然不见李之身影,阮青洲披衣在府中走过,只听他去取药,却是走了近两个时辰。 “药房是在何处?管事可还方便派人替我领个路,李之分明熟路,此时还未归,我放不下心。” 管事朝旁看了几眼:“此时恐怕匀不出人手,我陪世子一道去吧。” 夜间路上人烟稀少,两马停在药房门前,见里头灯火微明,却是房门紧合。阮青洲上前叩了叩门,不听应答。 “可有人在?”阮青洲依稀听得响动,再又试探着叩了几声,“李之?” 灯火骤然灭下。阮青洲有所不安,掌心正欲推动门板,里屋传出李之的憨笑。 “主子怎么来了?今日缺了味药没法配,郎中说今夜停一停也无妨……” “既然无药,天也晚了,一起回吧。” “……主子知道,我总要漏尿,正寻郎中问问此事呢,但李之不争气,在外头丢了体面,方才还是湿了衣裤……主子,主子不要进门看我。” “出来吧,外面只有管事在旁,我不看你。” “我会回的。主子不要在外头等太久,王爷回府见不到主子会着急的。” “你让郎中与我说一声。” “郎中……去后院替我取衣裤了,主子不要等了。李之觉得丢人,求求主子不要等了!” 听得几声哽咽,阮青洲摸上门板,听他哭喊出了声。 “我卑躬屈膝伺候你一个人,你就不愿给我留点颜面!分明知道我最怕让人见到这个模样,你还不走!我说了会回,你还要我怎样!” 指尖犹豫着蜷起,阮青洲放轻了声:“外头还是太冷,你记得早些回。” 一声释然的轻笑,李之合眼:“走吧,主子……走吧。” 第92章 圈套 夜中,阮青洲被冷风吹涩双眼,昏沉睡意隐隐袭来,他浑噩几日,失了敏锐,未见门上几点血红,垂眸转身。 马匹已行远,门前一件氅衣叠得齐整,被人踩过,留下道血印。药房内血味弥漫,余一片腥红晕染在地面,被翻倒出的药材盖过,苦味更重了几分。 其间几滴热泪沾血淌地,有如汤药洒落。廊下,管事揭开装着药渣的布帕,药汁透过帕面滴落。 段绪言拨了拨,拾进指间摩挲,问:“小公子睡了?” 管事答:“乳娘哄睡了。” “嗯,和乳娘说一声,这阵子太忙,明日我早些去看他。”段绪言嗅着药味,稍稍蹙眉。 阮青洲回时未着氅衣,犯了头风,再加上困乏,现下正睡得沉。可那些汤药不过是安神助眠而已,如何都不该是这样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段绪言问:“世子前几日还没困得这么厉害,用药也没法这么快见效,怎么回事?” 周管事道:“这几日府中都忙,药一直都是李小公子取的,不过,是有人听李小公子熬药时抱怨过,说这两日配药里头的药渣细末多了,酸枣仁还不够好,表皮瞧着都沾了白。这么一想,若是有人将别个药磨成细粉掺在里头,也能混淆,李小公子不懂这些,王府又常请孔郎中一人看诊,他可能也没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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