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洲说:“只是梁奉没想到,当晚高仲博另有打算。他让丁耿先将章炳妻儿尸体装入箱中,与货队随行,与此同时,又派人到北镇抚司协助锦衣卫保下章炳性命,就是想让章炳开口招供,将他供出。” 段绪言说:“就是因为那一晚,梁奉发现高仲博擅作主张,担忧他倒打一耙,于是再次派人进北镇抚司灭口。” 两人对视了片刻,谁都没再接下去。 阮青洲倏然带了些笑意,问道:“到这里为止,你发现高仲博的这两个计划中,都有什么共同点吗?” 段绪言说:“有个人,我们一定会见到。” 阮青洲侧首看向他:“谁呢?” 段绪言眼眸微弯,道:“丁耿。” 第44章 求怜 段绪言说:“丁耿若不是在钱氏祖坟上和我们碰的面,就会由锦衣卫在当铺里捕获,所以不论计划是否有变,我们都会见到他。看来高仲博很想让他引起我们的注意,准确地来说,是想让他的姓名引起我们的注意,所以那日在钱氏祖坟,丁耿才会如此坦白地交代自己的姓名。” 阮青洲说:“没错,高仲博知道我常去萃息宫,会对丁耿留有印象。只要我注意到了这个名字,就会去查他们二人的身份,从而寻到曾宪。” “寻到曾宪,再通过老杜,发现高仲博当年托人打的棺椁存在蹊跷,之后锦衣卫便会挖坟开棺,找到高仲景牌位里的军事布防图,”段绪言哂笑,“殿下,原来我们一直都在高仲博的掌控之中啊。” 可高仲博设计这一切,就是为了把军事布防图送到锦衣卫眼前吗? 阮青洲笑意渐淡,道:“这张军事布防图会是给戴千珏洗罪的关键证据,而当年东厂正是在戴家祖坟里挖出了赃物,方才让戴千珏坐实了贪污之罪,所以我在想,高仲博选择在坟地埋金的这个做法,会不会也有所暗示,那么对于戴千珏被指证卖图通敌一事,他应当知晓一些实情。” 段绪言又有些困了:“不仅如此,高仲博和梁奉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他替梁奉顶罪的缘由到底是什么,又和这张布防图有何关联……这些问题,我想只有找到高仲景才能解答了……” 就觉浑身酸痛,段绪言累得抬不起眼,他说得愈轻愈慢,脸也跟着渐渐陷进被褥间。他彻底合了眼,淡淡的血腥和药味自鼻尖扫过,但只要埋进被里,嗅到的便都是阮青洲。 比起熏香更为清爽,又比花香冷淡些许。他不排斥这种味道,甚至觉得有些好闻,只消想到或有一日回到北朔,这味道便再寻不见,他竟有些可惜起来。 胡思乱想中,意识沉去,淡香裹着脸,他贪婪地汲取了一些,又被安抚得惬意安然,倦意萌生。 许久不听身侧传来声响,阮青洲躺得有些发困,往旁无意地瞥了一眼,却见那人已经睡得半熟。他轻咳一声,抬肘推搡了一下,段绪言稍动,只睁眼看了看,便伸手拉过被角,又往他这旁拱来些许。 压在身下的被子往上一拢,直将两人都罩在其中,段绪言把被子盖过阮青洲的胸口,也就心安理得地靠着他的肩头接着睡了。 阮青洲:“……” “事谈完了,困了就回去睡。”阮青洲抻臂将他推开一些,那人却跟黏上他似的,只随口哼唧几声,没一会儿又蹭了过来。 简直是得寸进尺。 阮青洲压着怒气,往他小腿踢了一脚:“滚下去。” 段绪言闷哼出声,身子似乎也疼得发了颤,阮青洲不知他腿上有伤,如此一看,约莫又是踹得狠了。 阮青洲心肠一软,就连语气都缓了不少:“知道疼了就……” “不是疼,是冷,”段绪言说,“因为血流得太多,不论怎样都是冷的,只有靠着殿下才会暖一些。” 想起那身伤,阮青洲本欲再狠心一些,但想想也作罢,宦官所用的寝具自是远远比不上他寝殿中的,这人若真只是想取暖,那便容他再躺一时半刻就是了。 “最多一炷香,暖了身就走。”阮青洲背过身去,不再搭话。 夜深逾静,阮青洲摒了徒添的烦扰,终才觉出下唇泛着疼。 贴身、搂抱、亲吻……那些不该有的记忆顿时明晰无比,占据了脑海,因唇舌相抵而产生的羞耻感直从心头泛开,阮青洲不能接受甚至试图回避这种感受,在彻底冷静之后,只觉得荒唐。 脑中乱成了一团麻,阮青洲不愿再想,蜷起身来,却感知到后背贴上了谁的胸膛。 脊背如触烙铁,瞬时绷起,阮青洲就要转身:“你……” “风颜楼里聚着的多是关州来的流民,殿下知道为什么吗?”段绪言的声音靠在他后脑,卸去刻意的伪装之后,低沉了不少。 阮青洲怔着,没再转身,也没有应话。 身后那人如同求暖那般挨着他,没有搂抱,也没有多余的触碰,半晌后,才说:“因为落入风尘是条活路,但也是走到山穷水尽时才会选的路,为了活命,他们会出卖姿色和名节,把自己当货品一样贱卖出去,越是走投无路的人,身价越低。这样的人,在关州最容易寻了。” 段绪言将前额抵在他肩上,贴着他的发。 “殿下,我就是这样的人。” 短瞬间,心也跳空,阮青洲静听着声响,渐觉身后那人轻搂过来,一阵湿凉便自后背透进了衣衫。 “龌龊、阴暗、卑劣、低贱,想怎么形容我都可以,”段绪言埋进他的肩窝,声也哑颤,“只求你,就让我再抱一会儿……好吗?” 绷紧的脊背渐也软下,阮青洲紧攥被褥不动,便听着那人求怜的哽咽一点点哑下去,感受着取暖的身子可怜地挨过来。 可挨得近了,便连鼻息都打在了颈上,阮青洲觉得痒了,仅是轻动几下,抱着他的手偏就要跟着收紧几分。如何都不自在,他也就这么醒了一夜,直至天明时才抽出身来,离了床榻。 晨间,段绪言独自裹在被里,许是被褥又软又暖,他躺得足够舒坦,睡得也沉,稍有醒动时才觉出身上的伤痛,可一展腰却又满足地陷进阮青洲的味道里去。 他伸手就往身旁摸去,却连一点余温也寻不见。 胸口一空,段绪言下意识地想寻人,睁眼却只见殿内空荡,再瞧被面蹭上的血迹,他揭开衣领看了看,用来堵血的帕子早不知蹭哪儿去了。 但他靠着乞怜换了一夜安眠,心情似也轻快,都顾不得伤痛,起身便收拾了床铺。他将换下的被褥同昨夜裹伤的旧布条一起抱出,合门时恰好迎面撞上了路过的宦官。 那宦官一瞧他,招手叫住了人:“哎——严公公,殿下吩咐了,今日不用打理寝殿,也不让人无端端地往里进呢。” “我知道。”段绪言朝他一笑,抱着满怀的东西,转身就走远了。 宦官看那背影,喟叹不止,只道是同人不同命,今日擅自入殿打理的人若换作是他,只怕早被掌事罚得脱了层皮,难不成,严九伶那副俏生生的皮相真是能用来抵罪? 宦官摸着面颊,百思不得其解,将手拢进袖中,动着步子,也就渐行渐远了。 —— 今日放晴,阳光正好,隅中以前风颜楼来客最少,柳芳倾闲着在院里沐光,撑头看着白霓帮白薇染甲。 小姑娘年后八岁,也是爱美的年纪,瞧楼里的姐姐个个漂亮,每日一口一个东家东家地喊,就想让柳芳倾允她染个指甲。 “及笄后东家亲自给你染好不好?” “好晚呐,东家又诓我了。” 柳芳倾换了个借口:“你爱咬指头,不怕吃进肚里去?到时疼得打滚了喊东家可没用。” “那白薇不咬指头了好不好?白薇好好背诗,好好写字,东家就让我一回嘛,”白薇眨着双大眼,晃他的手,“东家最好了,白薇最喜欢东家了。” 柳芳倾拗不过,最后只应许她染两个指头,不仅如此,让白霓备了凤仙花的花汁后,他还要亲自在旁看着人。 眼下色已染上,白薇扬着被布条裹着的两个指头,高兴极了。 白霓捻着小匙勾兑花汁,同柳芳倾打趣:“还余了不少,东家要不要染?” 柳芳倾晒得暖了,懒着声笑道:“我可没你们这些小姑娘有意趣。” 话才说完,方小群已进了庭院,左右看了几眼,才在柳芳倾耳侧小声道:“东家,公子来了。” 柳芳倾回屋时,段绪言已在候着了,伤还未能养起来些,面色瞧着都比先前要苍白。柳芳倾取来药箱,也就着手替他抹起了药。 被免了两天的差事,段绪言无需办差,也没了出宫的由头,今日本想以探望丁甚为由,向阮青洲讨个出宫的机会,但阮青洲照例要与东宫三师到书房议政,他一早就没见到人,便想试着向掌事告个假,哪知掌事竟也应了。 眼下见到了柳芳倾,段绪言便将先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事已说完,柳芳倾恰也包好了伤口,便转身拾来帕子,擦着手上沾的药粉,道:“也就是说,阮青洲正在找寻高仲景的下落,说不定还会重查戴千珏一案?” 段绪言穿起衣衫,应道:“重查戴家案,必然就会查及当年那半张军事布防图失窃的真相,可你我也都知道,戴千珏从未和北朔有过任何交易,所以你能想法子往北朔递信,问清柳侍郎到底是如何拿到军事布防图的吗?” 柳芳倾动作稍滞,说:“传递密信无法保证万无一失。戴千珏是因南望人的自相算计才含冤而死,又有那一整张兵部的布防图为证,不需要查到我们头上阮青洲也能替他翻案,不过这只是现在的说法,我们不能保证他以后会不会继续查下去。如此,你还要助阮青洲查清此事吗?” “要,”段绪言说,“只要找到高仲景,或许就能清楚梁奉和高仲博之间做的交易,而戴千珏下狱之时,东厂又是梁奉在管,那些伪证和虚词诡说能被当做呈堂证供,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指不定替戴千珏翻了案,就能端了梁奉,凭着他和刘客从的关系,东厂一定不会继续留在刘客从的手里。” 段绪言冷着眸子,接着说:“如今布防图仅由东厂保管,我要借此机会,将新的关州布防图和南望细作的线索,一并拿到手。此次机会难得,若能得手,我们就可以撤回北朔,不用怕阮青洲会否继续追究图纸失窃的细枝末节。我只是担忧,查案途中还是免不了会给风颜楼带来麻烦,你是什么想法?” 柳芳倾还在擦手,自指缝到掌心,擦了一遍又一遍。他说:“静观其变吧,按你想做的去做就好。” 听他应许,段绪言彻底放下心来。 北朔备战已久,蓄势待发,若有这张布防图助力,又有南望细作侵入北朔作为开战的借口,到时关州战事一起,他们很快就能回去了。回去,回到北朔,然后他们再也不用隐姓埋名卑躬屈膝,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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