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父子对视一眼,陆云停看着江于青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新奇,没想到,江于青竟有这样的天赋。 陆父对江于青说:“你很好,日后也要这般努力勤勉,来日方能有所成。” 江于青虽不明白所谓的将来有所成是什么,可却听出了陆父话中的赞赏之意,忍不住高兴起来,他眼睛弯弯的,对陆父道:“是!我一定会努力的!” 陆父笑了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回去吧,这两日在府中好好休息,若是想出去走走,便让云停或者元宝陪你。” 二人出了书房,江于青心中仍然很是高兴,脚步都轻快起来。突然,陆云停伸手摁住了江于青的发顶,江于青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陆云停,叫了声:“……少爷?” 陆云停端详着他这颗脑袋,细细一看,竟发觉江于青一张脸圆润了些,他脸生得小,肤色蜡黄,如今生了些肉,眼睛都看着有神起来。 陆云停自说自话:“过目不忘?” 江于青茫然道:“什么?” 陆云停瞧着江于青,道:“你记性不错?” 江于青想了想,点了下脑袋,他记事早,记性也好。村中那个老童生写过他的名字一次他就能记住,见过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记得。 陆云停啧了声,用力搓了搓他的头发,才如常地收回了手。 江于青却没有在意,他跟在陆云停身后,一张小嘴叭叭的,“少爷,刚刚老爷夸我了!” 陆云停随口嗯了声。 江于青嘿然地笑了笑,说:“老爷真好。” “夫人也好,我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样温柔的人,”江于青艳羡又赞叹地说,“老爷和夫人都是好人,一顶一的大好人。” 陆云停听着他犹有几分稚气天真的话,瞥他一眼,就这还能是天才?分明就是个蠢蛋。 “这话用得着你说?”陆云停说,“整个江洲谁不知道我爹娘是大善人。” 江于青用力点头,“少爷说得对!” 于青23 这是江于青入学以来的第一次休旬假,正好陆夫人要去城外的天元寺上香,便让陆云停和江于青陪她一起去了。 二人自无二话。 陆云停自小身体不好,陆夫人担心他,初一十五就斋戒,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去庙里拜佛祈福。 天元寺是江洲城香火最鼎盛,也是最灵的寺庙,每日都有人爬上云山来庙中拜佛上香。云山山峦绵延,山中古木蓊郁,一片苍翠,虽已是盛夏时分,可进了山,山风吹拂,隐隐有几分凉爽。陆夫人原本担忧陆云停身体才好不久,想着要不要让轿夫拿轿子抬他上去,被陆云停严声拒绝。 陆夫人的担忧不是没道理,陆云停个子虽高,可瘦削单薄,常年生病,体力自是不如同龄人。 莫说同龄人,爬到一半时,江于青气都不带喘,陆云停却已经是大汗淋漓,苍白的面色也浮现了几分潮红。下人扶着陆夫人走在前头,二人跟在身后,江于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地对陆云停说:“少爷,要不要休息休息?” 陆云停咬了咬牙,恶声恶气地说:“不用。” 江于青“噢”了声,拿着水囊说,“那您喝点儿水。” 陆云停看了眼江于青,少年额发已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态,反而更见精神,没来由的,心中一阵心梗——他面无表情地拿过江于青手中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水,江于青在一旁悄声说:“喝慢点儿,当心呛着。” 他看着陆云停修长的脖颈,嘴唇因水而显得湿红柔润,兴许是累着了,脸上一片红潮,很是漂亮——江于青心想,他家少爷可真是娇弱,想也没想,就道:“少爷,要不我背您上去吧。” 陆云停:“……” “不用!”陆云停将水囊丢给江于青。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没明白陆云停气什么,却抬腿就跟了上去,还想说话:“少爷——” “你闭嘴,”陆云停恼怒地丢下一句话。 江于青闭上嘴巴。 前头陆夫人隐约听见二人在说什么,停住脚步,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陆云停飞快道:“娘,没什么。” 二人都默契地加快两步,赶上陆夫人,陆夫人看着陆云停,温声道:“累不累?”说罢,拿帕子擦着陆云停脸颊的汗水,陆云停说:“不累。” 陆夫人又看向江于青,江于青忙道:“夫人,我也不累。” 她对江于青说:“你刚来江洲,本该让云停陪你在城中走走的,只不过云停病时我来向佛祖求了愿,如今云停大好,就当来还愿,只好拘着你们陪我一起了。” 江于青腼腆地笑了笑,说:“夫人,我也想拜拜佛祖。” 他想,他的确该拜拜佛祖。 虽说是陆老爷和陆夫人要买他,他爹娘才会将他卖了,可江于青除却最初的忐忑害怕,心中并无多少怨恨。也许是江于青在家中自小便不得关注,他爹娘要说疼他,也没有多疼他,去岁灾年,他们村中就有人将家中的孩子贱卖了。 有孩子顽皮,对江于青说,以后他爹娘也会将他卖了。 江于青将那孩子打了一通,可那句话却烙在了他心里。江于青知道家里贫困,他二哥到了要娶媳妇儿的年纪了,他爹娘想给他二哥娶媳妇儿,大嫂又添了一个孩子,处处都要花钱——他爹娘日日长吁短叹。 江于青有时看见他爹娘投向他的目光都会一个激灵,他十四岁——年纪不大不小,不招人喜欢,虽在家中能干活儿,可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如果能拿他换一笔钱,解了火烧睫毛的窘迫,也不是不合算的。 家里他爹娘看重他大哥,最疼小弟,二哥嘴甜,如果家中一定要卖掉一个,就只能卖他了。 这么想多了,当陆家二老出现,拿出五十两的时候,江于青懵了半晌,伤心之余,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果然是被他爹娘舍弃的那个。 江于青跟着陆老爷和陆夫人走的时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陆老爷和陆夫人都是好人,从来没有亏待他,还让他读书写字——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江于青很珍惜。 于青24 天元寺宝殿内佛祖金身修得庄严,低眉时自有一番慈悲色,檀香缭绕,僧人敲着木鱼念经的声音低低的,让入殿香客为红尘所累的心都不自觉地沉静了下来。 陆夫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她出嫁前在家中就颇受宠爱,后来觅得如意郎君,人生可算圆满,若有缺憾,便是她怀着陆云停坐在马车上时,被人暗算惊了马,以至于拉马车的马失控狂奔,危急之下她紧紧抓住了马车车窗,免于从马车上摔下,一尸两命。可到底受了惊,孩子也险些流产,幸有大夫医术高超保住了胎,可这孩子早产,自生下来便先天不足。 陆云停堕水被救回时,她险些以为陆云停真的要留不住了,悲伤不已,心魂剧碎。 所幸陆云停活了下来。 陆夫人在心中低声说,多谢佛祖庇佑我儿云停,来日陆家必多修桥铺路,赈济贫苦百姓,多行善举积善德。 她又默默道,求佛祖保佑云停和于青两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这是江于青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寺庙,江家村外十里也有一个庙,供奉的不是佛祖,而是当地信奉的一个神仙。每年九月中旬,便是江家村的庙会,江于青也会跟着一起去凑凑热闹。 他记得五六岁时,江家的光景比如今好,逢着庙会,他也能从他爹娘手中得到两个铜板买些小零嘴。 江于青心中生出几分敬畏,闭上眼睛,祈求道,夫人和老爷都是大好人,求佛祖保佑他们平平安安,保佑少爷无病无痛,健健康康的。 陆夫人上过香,捐了香油和香火钱,便跟着寺庙中的小沙弥去了专给香客留的禅房休息,留陆云停和江于青两个少年人在山中玩乐。 云山和天元寺都是江洲文人颇为钟爱的宝地,若是逢着重阳,每年都有许多文人呼朋唤友齐登云山,备上酒,在山顶大办诗会,就是天元寺中都有几面墙留下了许多文人的墨宝。陆云停不是头一回来天元寺,他已休息了片刻,精神也大好,为了争那莫名其妙的气——索性便带着江于青在庙内慢悠悠地游玩。 左右也没有其他事。 二人走到一个禅院时,就见一面红墙上镌刻了一首长诗,字迹龙飞凤舞,堪称铁画银钩,恣意骄狂的气度扑面而来。 江于青只能勉强识得几个字,陆云停见他读得磕巴,哼笑一声,将那首诗利落地读了出来,说:“这是前朝张鹤的诗。”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望着陆云停,陆云停说:“张鹤是前朝的大诗人,都道张诗一字千金,想学作诗,若是不读张诗,一辈子也无缘此道,”他说,“这首《赠刘十八》便是写于他被贬岭南那一年,途径江洲,恰逢故友云游此地,二人于江边纵酒,醉登开元寺所写。” 陆云停说:“张鹤是剑道大家,这壁上的每一笔一划,都是他的真迹,也是他生不逢时的满腔意难平。” 江于青似懂非懂,心神却好像随着陆云停所说,回到了百年前那个星子寥落的夜里,诗兴大发的诗人提剑作笔,且吟且唱,友人击节而歌,留下了这不朽的绝唱。 陆云停许久没有听见江于青说话,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口中道:“想什么——” 话没说完,就见江于青怔怔地望着那满腔的诗,神情竟有些怅然若失,“江于青?” 江于青这才如梦初醒,陆云停说:“发什么呆?” 江于青摇摇头,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少爷,我想读读张鹤的诗。” 陆云停本想嘲他连字也识不全,读什么诗,顿了顿,没什么起伏道:“我书房里就有他的诗集。” 江于青朝陆云停笑了笑,说:“谢谢少爷!” 陆云停冷哼了声,转身而走,江于青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天元寺中不只有张鹤的真迹,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文人留下的诗,都收在了寺庙中,有的是装裱了,悬挂在楼阁中,有的落于白墙上,陆云停见江于青感兴趣,索性就带着他走了一圈,游走在那一首首诗之间,江于青悠然神往,临了要走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陆云停揪着他的发梢,没好气道:“行了,真喜欢,等重阳的时候再来。” 江于青嘿然一笑,说:“嗳!” “少爷!您真好!” 陆云停恍了下神,江于青说过他爹娘好,好像还是头一回……说他好。 江于青没在意陆云停的失神,只回头又遥遥看了眼那满墙或潦草或轻狂的墨宝,心中隐约浮现一个念头,只可惜蒙了层雾,说不清,道不明。 今日初游开元寺的二人都不曾想到,五年之后,江洲年轻的解元在鹿鸣宴上作下一首清新明快的《忆开元寺》又给开元寺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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