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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10-25 17:00:24  状态:完结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帝王的梓宫昨夜驻跸墉城,今晨起灵,要从墉城出发到向北山麓的南阴墟。虽然说此时已奏乐,但天家丧仪总是繁琐,从头至尾总也能举行三个时辰,看如今日头初升,思量着打头的卤薄仪仗还没有走完。

  但辛鸾还是很着急。

  他用力地往前挤,想要前面的人快走几步,或是让开,但是收效甚微。好几次都是以:“我很急!”“谁不急?”“那你能让开吗?”“都是人,你让我让到哪里去?”这些对话结束,好在很多人看他个子矮小,还不到他们的胸口,呵斥抱怨几句也就完了,也懒得跟他计较,但这搞得辛鸾心烦意乱,被人群裹挟着,只能被迫听着攒动的人群一边挪动,一边谈论他父亲。

  “先帝就这么被宵小害死,也不知道他的孩子现在好不好,现在还活没活着。”

  辛鸾有气无力地挤在旁边,心道:托你的福,我还活着。

  那大汉话还没落,立刻有人接话,“凶多吉少罢……听说神京已经闹过几轮了,百姓联名地让济宾王发兵,誓要荡平西南,把这些贼子小人连根拔起!”

  “可济宾王也没如何作为啊!邸报天天传,抓的都是小角色,他抓到邹吾了吗?!”

  “可我听说这小太子可是草包啊,难不成找回来让他即位不成……”

  “呸!这是什么话!高辛氏的血能差到哪里去!退一万步说,先帝就这么一个孩子,就是草包我也认!”

  “对!认了!”

  “等他回来,他叔摄政帮他掌舵几年,成年了还有公子襄,他当不好,还能当坏不成!”

  “怎么就当坏了?那孩子父母都是什么人物?先帝就不说了,先王后当年可是骑着开明兽驰骋北方疆场的,要不是她,最后一役我们能赢?”

  “玉出昆冈,只有神女可配天,先王后故去,先帝一直将后位空悬着,只要含章太子一个子嗣!咱们连小太子都找不到,对得起先帝吗?对得起先王后吗?对得起高辛氏吗?”

  人群振奋起来,齐声喊了一句:“对不起!”

  辛鸾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一热,不敢抬起头来。紧接着,一路辛鸾就这么听着,听他们谈论他的父亲,谈他父亲的妻子、孩子、弟弟、侄子……因为敬爱他,他们爱屋及乌,真情实意地敬爱着他所有的家人。

  辛鸾没有进入墉城,而是跟着人群直接绕行到墉城北城门外,一路驻城护卫,他从眼生到眼熟,直到看到神京柳营的制服闯入眼帘。

  那么多人,便是辛鸾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想来宗室、重臣、封君出使仪典,此时都已经到了南阴墟祭坛等候,而墉城北城门之外,卤薄刚刚走完万民旗、万民伞的引幡,一列服灵重孝已鱼贯而出,紧接着,白色碗口大小的方孔冥币猛地千树万树般朝着天空窜去,直冲到十丈之高,然后再纷纷飘落,宛如一场肃穆的大雪。

  钟鼓喤喤,磬筦将将,有内官在轻啸高昂地唱着魂兮归来,墉城内的送灵队伍看不到尽头了一般,辛鸾被卷在人群里,从小坡上冲下来,居高临下地,眼见着数以万记的百姓摩肩接踵地挨挤着,自墉城至南阴墟的一路向北,沉痛地跟随着,哀悼着,跸道两旁士兵皆是驻神京的军士,五步一人,沉默而肃穆的维持着秩序,可是事实上,没有一人造次。

  所有人,都在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郑重,送他们的主君。

  辛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被推着走上丘顶,辨别了方向,又继续往前挤。他没有跟着往北走,而是逆流直朝着北门而去,像是一只失家的鸟,茫然地扒着北城门口守着,等着。

  他没有想到会看见刑台。

  木质大车滚滚而来,平台上面数十人,各个伤痕累累,吊着手臂摆着屈辱的姿势,他懵懂着,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百姓忽然激动起来,纷纷扔起石头!

  “叛徒!”

  “腾蛇!”

  “该死!”

  那些人应该是被砸了一路了,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辛鸾心里一突,仔细辨认,这才勉强看出来那些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人有些熟悉,有子升、有胥会……甚至还有段器!

  辛鸾之前一直以为他死了,此时他喉咙发涨,情不自禁就上前一步,可是还没等他喊出什么,邻近的柳营小兵猛地推了他一把:“一边去,这是你该上的道吗?”

  辛鸾茫然地看着段器,张口结舌,忘了分辨。

  那一刻段器似有所感,艰难地抬起头来,目光投向辛鸾的瞬间,枯寂的眼睛忽地在乱发后闪出炽烈的光!

  辛鸾心中一喜:“段……”

  “唔唔唔……”

  段器忽地挣了一下,拼命地朝他摇头!

  道两旁的百姓不明所以,眼见着段器还有精神,立刻愤怒起来,手中的土旮旯准确无误地砸上他的脸,振臂一高呼!“打他!他还敢抬头!”

  “打他!”

  “打死他!”

  平顺的百姓激得狂躁了起来,嘈杂中有人怒骂,一时石头宛如疾风骤雨,重重地砸上段器身上头上!人群推挤起来,有人被撞倒在地发出惊呼,辛鸾被左推右搡,只感觉那时刻他如置身舟中,天地都在摇晃!

  “疾行!”

  随车而行的樊邯拨马回身,眼见着百姓失控,立刻催促起来。

  木车冲开百姓的攻击石雨,加快速度,可段器仍然在往回看,粘稠的新鲜血液从段器的头上淌下来,淋淋漓漓地滴在他脏污的身上,他盯着辛鸾,轻轻抬起嘴角,竟是在笑,像他护着他的那些日子一样,用最不激怒众人的轻微弧度,朝他摇头,让他不要跟来。

  辛鸾抓着自己心口,看着向北一路远去的队伍。

  他想出声,想大喊,可喉咙简直像有刀在割一样。

  紧接着,一声尖锐的鞭响划破了喧闹的人群。

  所有人心头一震,紧接着听着嘹亮的大喊:“跸——!”

  天子出行,开路为“跸”。

  这一声代表着:天衍帝的梓宫棺木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辛鸾听见了哭声。

  漫山遍野的哭声。

  麋集盼望的人们都好像同时有了一双眼,一张嘴,一颗心,高坡上还没有挤下来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抬棺的领头敲着一根一尺长、两寸宽的红木尺,每打一下,杠夫就走一步。八十八杠的棺木,八十八抬的杠夫,辛鸾麻木地看着,想:原来一个帝王的死去,要这么多人为他抬灵柩。他挨着北城门的边角,脱掉鞋子,赤着脚在地上走,跟着人群不由自主地要靠近那梓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左推右挤里,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他这几天听了太多了。

  他听了太多百姓对他父亲的评价,他们赞叹的他的英明,追慕他的英勇,他们谈起他的功勋,谈起他的治绩,好像他的每个掌故逸闻他们都清清楚楚,他每一个喜好都如数家珍,他们熟稔地谈起他美若天仙的妻子,熟稔地说他那个降生在战场上的孩子,熟稔地说起他的亲人、兄弟、臣子……但其实他们大多数人,根本都没有和他说过话,根本就不认识他,他们来,仅仅是因为他是明君,他是英主,他护万民,他扫天下!

  可是对辛鸾来说,那棺材里的并不是什么圣天子……

  那只是他爹爹,他一个人的父亲。

  “爹爹。”

  辛鸾伸出手想要碰那棺木,轻轻的、轻轻的、喊了一声。

  这十数年来的父子相处,父亲每一次的宠爱纵容,每一次以身作则的教导,此时俱在心中,俱来眼底,他没能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报答他,能做的,忽然间就只剩下为他送终。

  “爹爹……”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眼泪模糊了辛鸾的视线,他衰裳跣足,只是本能地跟着梓宫一步一步地走,一遍一遍地小声地念,不敢掉队一下。邻近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是没有人觉得异样,南阴墟生死交汇,三里路哀乐不辍,百万人哭声千里,他们为他们的君父出殡,一个孩子喊他爹爹又有什么不对?

  辛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哭了多久,墉城到南殷墟的路终于走尽了,柳营、禁军的守卫紧密了起来,细密地围着南阴墟的祭坛,再不让百姓近前。

  青天湛湛,乾坤朗朗。

  辛鸾晕眩着抬头,只见巍峨的祭坛之上,辛襄打头祭酒。

  祭台之下,段器、子升的刑车就在左手端,而祭台之上,有公良柳、有齐嵩,无数的王庭重臣,有丹口孔雀、有南君、西君使臣。国本的太子位空无一人,也无人敢居,但因北君出缺,暂居于彼的,赫然正是高辛氏的美男子,济宾王。

  都是熟面孔,都是旧恩怨。

  辛鸾冷冷看着祭台上的人,绕行踩过飘洒在地的纸钱冥币,沿着守卫往祭台北侧走,他的脚被划破了,但是他感觉不到疼,他盯着祭坛,无声地抬起胳膊,抹掉流到下颌的眼泪。

  右手衣袖中,慢慢滑出的,是铬黑的刀。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杀人凶手配在死人面前站着。

  他不是来哭丧,他是来杀人的。


第70章 南阴墟(13)

  南阴墟,漳河墉城稍北二里许,常瑞山主峰的南麓。其势上陡下缓,黄土深厚,扼山口,古为军事要地,天衍朝开基后为天衍帝陵寝,环抱仪树成拱形,共九千五百株,台前广场纵横有九余楹,可纳万余人。

  而拱台正中乃主祭坛,由长方青白石建成,拾阶而上,高达二十七尺,而此时顶层巨鼎开启,正是帝陵地宫的入口。

  十五年前,先王后归葬于此,今日石门再开,待天衍合葬同陵。

  辛襄站在祭坛的最前方,腰间佩玉,黻衣绣裳。眼见着卤薄仪仗浩浩汤汤,被万余众簇拥着,一路迤逦而来,紧接着,幡队散队归拢在祭坛四方站定,赤炎红铠铁骑与京营的黑色制服绞缠护卫,三足乌的蠹旗不倒,哀乐不歇,八十八杠的棺木终到眼前,杠夫们踩着红毯,一步一唱词,将梓宫抬上了祭坛。

  十数天的礼仪教导,辛襄只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个牵丝的人偶,他明明想落泪,明明想心痛得想裂开,可是他不能,只能听着礼班的唱词转身,一脸肃穆地领衔屈膝、祭酒、跪拜。

  他从来没穿过这样厚重繁琐的衣服。

  他以前最喜欢看鸾乌殿的女官晨起侍候辛鸾更衣,今日才知道身着这样的全副冕服,玄衣纁裳,配饰组玉,革带叠着大绶腰会勒到人透不过气,而他端着酒,每一个抬手都艰难无比。

  苍璧礼天,黄琮礼地。

  炙热苍茫的风里,他听着嗡嗡嘤嘤的哭声,汗流浃背,只感觉哭声哀乐里念诵的每一句祝文、悼文,都混着浓重的铁腥气,逼得他想呕出来。

  白珠旒冕在他眼前不知停止的晃来荡去,辛襄都不知道怎么主持结束的,他最后卸下冠帽,以额触地,听着内侍嘹亮地唱着祭礼终结,那一刻,他心力交瘁,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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