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迟疑让他愣了一下,很快,他就咬牙压下了所有的犹疑,梗着脖子道,“你当我怕了不成?” 那一瞬间,所有朝臣看他的目光都闪出了光芒。 只见步安宜挺直了身子,昂首道,“今日若血溅王庭,就当是以身殉国!我之后,还有我身后还有这十二位朝臣,齐嵩,你不要以为济宾王可以只手遮天,明日十三具重臣横尸金殿,你看济宾王还敢不敢欺世说这是腾蛇氏之祸!” 说着,他慷慨转身,朝着剑指他的士兵们大吼一声,“谁敢拦我?!” · 出人意表的,站成人壁的士兵被他气势所迫,当真后退了一小步! 步安宜狠狠地喘出一口气,白刃在前,他努力地挺直了身子,而同时,整间屋子的臣子也都下意识地挺起了身子!紧接着,几个刚刚还瘫坐在椅子上的慢慢站了起来,看着步安宜的眼神里闪出热切的光来! 徐参将挡在他们面前,眼见着这群手无缚鸡力的臣子们一时露出了同赴大难的神态,刹那间,竟有拼死的决然!而步安宜受此鼓舞,豪赌一般,以肉身又逼上前一步! 下一刻,许参将再不敢迟疑,挺剑上前,狠狠地斩向了步安宜的面目! · 猩红的血猛地喷涌出来! 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恐惧宛如破闸之水,一时镇住了所有人!文臣呆愣着,只见许参将一剑劈下,直从步安宜的脸直接划开了他的胸口,且一间劈开意由不足,那凶手手挽剑花竟狠狠一抖!所有人都傻住了,鲜血飞溅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有着异样的温热,浓郁的血腥气立刻在这放温暖的值房里蔓延开来! 步安宜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仰面倒下,无数臣子应激着节节后退,只有离他最近的公良柳老大人忍痛惊呼着将他狠狠搀住!此时的步安宜已经不能看了,他的脸色涨得通红,两只眼珠鼓得好像要脱出眼眶来,整张嘴被豁开,四瓣嘴唇里汩汩地冒出血水来,他七尺的大个子僵直着,只有双腿还在踢蹬挣扎,带着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搐! “你们杀了他!” 一人嘶声大喊,“你们竟敢擅杀内阁重臣?!” 像是为了呼应这绝望的一声嘶喊,这一次,王庭之外,真真切切地响起了尖叫喊杀声!那声音如此之强,如此之烈,如此之惨烈绝望,尖利得仿佛要将这苍天喊亮! 齐大人和值房里的兵士全都沉默了。 几息间,步安宜已经不挣扎了,齐嵩垂着眼看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名刺出来,像是最后的好言相劝,他温声道,“同僚数年,齐嵩也希望各位可以保全……今日是天衍十四年的最后一日,按惯例,新的年号都是要在下一年的元日定的,各位都是饱读之士,不如帮着新帝想一想罢……”说着,他也不再停留,摆着手让士兵抬起步安宜的尸身走出了值房。 · 这一次,许参将带领着所有士兵都退了出去,无声而有礼地守在在值房外,整个值房像是骤然空了一半般,只留着地面上一滩黑色的液体和臣子袍服上的满身槊血,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 那一夜,王庭殿宇的木材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巍巍的台阶上涂满了烈火与鲜血。没有人再强迫限制他们了,可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挣扎。 后来有内宫的太监踉踉跄跄地跑来求援,那人头顶着不知哪个禁军头上抢来的头盔,穿过刀枪箭雨跪倒在值房门口,以头抢地,一遍一遍地说着,“求见公良柳老大人,救、救驾!救驾啊……” 公良柳典神京武事,禁军之外有神京营卫的调度之权。想那小内监大概也是得了托付,之后一路狂奔而来,可他奔到值房门口,两腿一软彻底没了力气,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守卫的士兵难得好心地挑开了棉布帘,说了句,“要说自己去请,自己禀报!” 小内监听了他的话,也不管瘫软在地上,仍用尽了全力狼狈不堪地往前爬,在门槛半尺时,奋力地抬起头,目光祈求地投向值房之中—— 而值房里,包括公良柳老大人在,谁都看见了那个狼狈不堪的内监,谁也都听见了他声嘶力竭的求助,但里面的大人们都装着没看见他一样,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回应他。大人们四五个人一堆儿地伏在一桌案上,几支笔,一方墨,掩着一簇烛光,沉默地执着笔正在屋子里联名写下名刺,而名刺的主题无非四个字:效忠新主。 小内监的声音又细又冷,却还在嘶声说着,“公良大人在吗?公良大人在吗?谁能去温室殿支援?谁可以支援?叛军已经打到了第二门,子升公公瘸着腿还挡在叛军前面……你们谁能调兵去支援,谁能去支援……” 他魔障了一般,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说着,后来说着说着,忽然就说不下去,夜风啸厉如刀,他万般的委屈猛然化作了一声号啕!而大臣们颤抖着一双手,在那越发的急迫的哭号中,越发急迫地去抢笔墨纸砚! · 而当时辛襄冲进宫廷见到的这样惨烈的一幕。 内阁的值房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一朝朱衣绶带的重臣忙着投效新主,一列乌青铠甲的守卫冷漠立于门外两旁,唯有门前一介瘦小的灰衣内监拜伏在地,迎着灯光于身后拖出长长的阴影,双手撑门框,放声大哭。 “我没有骗你。”齐二被辛襄牢牢地拿捏着要害,见此一幕,也轻声道,“放弃吧,没有人站在你这边,你现在去要公良大人的私印,且要不到。我父亲如今去了温室殿,王爷面前,你当真以为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质能起到什么效果吗?” 手下喉结理直气壮地颤动着,辛襄眼珠麻木地转了一下。 他们此时站在庑房的阴影僻静处,他扯着齐二,情不自禁地就后退了一步。这一幕太荒诞了,这一哭也太悲切了,天地倒悬中,他只感觉这百年的宫廷都要在那个小内监的号哭声中倒塌! 他松懈了手指,掉头就往回走,连进值房的勇气都没有。 而就在此时,庑房里忽然传来一声激烈的挣扎响动,地面滑溜,似乎有人撞倒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桌椅高几狠狠地摇晃着被扑倒,发出了一记巨大的噪声! · “乱臣贼子剑指王庭,为人臣子理应尽君臣之义……” 宛如无声之处的一道惊雷,辛襄倏地停住了脚步。 那人并不知道外间还有辛襄,只听他低哑着声音,继续向值房里的三公九卿问道:“内宫求援在前,各位大人如此袖手,就不羞愧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低沉嘶哑却也沉静有力,令人无需去看也能猜想得出,这该是怎样稳如磐石的一个人,镣铐缠身仍能面不改色、端坐如山。 “……呵,为人臣子……” 那人话虽不重,值房里的大人们却像是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步安宜的死没有激起他们的血性,只让他们尽皆胆寒,此时赵捷居然停下笔,红着眼睛回了他,“你多大的官?满朝多少大臣?也轮到你讲?” “我不是什么官。无名无姓之人,不过是行走御前的小小禁卫而已。” 形势比人强,在所有人都明哲保身的时候,这人居然还敢说话。 只听那人也不和他们纠缠,只急切道,“各位大人各有难处,邹吾自知卑小,不敢妄言,但我身为禁军直辖帝王,勤王护卫乃应尽之责,现在被绑在这里行动不能,还请各位大人救我!”
第22章 惊变(5) 表态不要本钱,可话说出了口,接下来如何做可是要担干系的。 当时内阁值房听着邹吾的话,没有人心中浮出敬意来,都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大言不惭,不自量力,随后,公子襄忽然出现在值房门口,扯着齐策的腰牌喝令许参将放邹吾出来,他们这些老不修还如在梦中,根本分辨不出这个济宾王的嫡子要做什么。 他们当真是老了。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根本不敢想,那一夜,四个年轻人联手,鸾乌殿一道门,宫禁一道门,城门一道门,居然真的可以于数百高手的阻拦中,杀出层层的重围,救陛下唯一的血脉逃出生天。 后来的后来,况俊嘉祥自绝于家中,绝笔之中最后一句便是:家国之大不幸当前,自此一夜,我天衍一朝,有良将,却再无忠臣。 · 是时,辛襄的左臂尚且没有养好,仪仗着自己对王庭的熟悉,救出邹吾第一件事便是让他去守住落子门,等他救人出来接应。 辛鸾被从他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完全的吓傻了,被他拎着一路都只是在本能地逃命,而辛襄一路带着他从鸾乌殿冲出来向落子门绕小路奔逃,越打越吃力,越打越心惊。 按照他的判断,父亲的主力应该正主要围着温室殿,伯父宝刀未老,叛臣贼子未必真的能伤到他什么,可段器不在阿鸾身边,若是被人盯上必死无疑,可是他刚一脚踹开了东角门,就发现精锐越来越多地围了上来——他心惊胆战,一时不敢深想温室殿里的情形。 可辛鸾却还在问他,惶惶然地一遍遍说:“那些人是谁?!是有叛臣打进来了吗?父王何在?!王叔何在?!” 辛襄不敢答他。他哪里还敢答他? 他一枪挑开一人,只能粗暴喝他,“闭嘴!” 曲折回廊上,越来越多穿着腾蛇铠甲从四面八方而来,铁环编织的铁面幕下,一双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他们俩。两旁的宫室大火滔天,热风扑面而来,火辣辣的有如刀割,辛襄一手握着烈焰枪,一手揪着辛鸾,手臂有撕裂一般的疼却不敢稍微放松一丁点! 最开始,领头与他交手的人还有迟疑,刀刃相交时低声问了一句,“公子么?” 廊上灵幡无风自飘,铜钟玉磬吹动着丧钟之音。那人看出他带着辛鸾一人行动不便,让几人牵制住他,一剑狠狠地就朝着辛鸾刺去,辛鸾在尖叫,辛襄想也不想,直接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挡了一下! 靛紫色的锦袍在血污中发黑,那人在间隙之中还在对他道,“留下东宫,我们不与您交手!” 可辛襄此时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死活,他右手握住兵刃一枪奋力地挑开他的剑身,攒向那人的心脏,任那兵刃狠狠地豁开了他的手臂,大喝着:“给我去死!” · 辛襄后来都忘了他和辛鸾是怎么闯出回廊的。 无数的剑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脸上的血都来不及擦,只记得左手要狠狠扯着辛鸾,拼死也不能放开他!可到最后他的血已经流到整条胳膊都在发颤,到最后他根本就搂不住他! 辛鸾不会知道,辛襄的左臂就废在那一夜。 高傲的公子襄化形之态原是一头罕见的白头雕枭,一身翅羽乌黑中暗带紫光,阳光下金黑怒彩。济宾王膝下五子,其余四子皆化形,唯独他在那一晚为他重伤折翅,再不能日行千里,再不敢以化形之态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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