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宾王沉默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盯着窗前的一簇南天竹的红果。 待辛襄说完,他毫不相干地,款款又问:“还记得两年前吗?你随我东海巡游遭遇海寇,海寇围上来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离开主舰,偏偏你自作主张,拔出刀就奔了出去与海寇接舷作战……” 辛襄一时不知道父亲这是何意,是单纯追忆过往,还是在责怪他的不听话,只能惴惴地答:“儿臣当时年轻,有些不懂事……” 不知道是不是重伤的缘由,济宾王的嗓音轻虚而温柔,他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轻轻道,“后来我们回京,沿海的抚台上奏为你请功,你王伯御览后大悦,选吉时吉日,旌表你作战勇敢,特赐’公子’封号,宗室听闻你的作战事迹,也大为振奋,言,’王嗣单薄,公子襄资表才干不凡’,有意将你过继到天衍帝膝下……”济宾王一双瞳仁里融着落日的余晖,他看着辛襄,慢慢问道:“这么好的事情,当初怎么不答应呢?” 王爷的嫡子,将来顶多只是世子。 可君王的孩子,将来势有一争天下的可能。 孰轻孰重,利弊得失如此明显,他在问他为什么放弃了当初的大好机会。 可这天外飞仙般的一问,辛襄彻底愣住了,甚至生出了一丝惶恐——他不知道这件事在父亲心里装了多久,唯独知道的是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本能地就反问道:“儿子为什么要答应?——王伯又不是真的膝下无子,儿子却是只有您一个父亲。” · 他像是急于证明什么的孩子,伸手抓住济宾王的袖子。 这一句,说得急切又发自肺腑。 十七岁的少年,或许是是最贪慕荣誉和地位的年纪,可他想告诉父亲,虽然自己从小不养在他身边,但是父亲终究是父亲,哪怕王位就在眼前,父亲也是不能换的。 济宾王却似乎对他的操切神态视而不见,微微低着头,凝固住了一般迄然不动。 辛襄小心地觑着父亲的脸色,只能心惊胆战地开口,“父亲……?” 只见那一瞬的寂寥一扫而空,济宾王抬头笑了笑,又恢复那光风霁月的儒雅模样,开口笑问,“且不说这个,我儿难道就不会心有不平吗?——你们年轻人不都爱抓尖好强?你那几个爱凑在一起打马球的玩伴各个都心高气傲的,连我都听过他们私下说太子资质不佳,嘴上各种不服——你和辛鸾一起长大,心中就没有半点不舒服的?” 辛襄当然知道这话很是不妥的。 这种议论阿鸾的话,外人问,辛襄一定要生气,以为是有人在挑拨他们兄弟关系,但父亲问,他却反而不会多想,甚至会觉得说这样的体己话,更显出一种父子间的亲近。 果然,辛襄认真地想了想,坦诚道,“不平当然会有……可他是太子啊,儿子是臣子,这个我分得清楚……至于资质,儿子倒不认为每个国主都一定要成就霸业。我在阿鸾旁边,如果将来他想做守成之君,我就帮他励精图治,如果他想开疆拓土,我就为他扫荡河山——您不就是这样辅佐王伯的吗?您能做到,儿子也能做到,高辛氏打下来的江山,我和阿鸾定也可以保它千秋万代。” 辛襄说到最后,济宾王已疲乏地阖上了眼。 此时暮色四合,这一日最后的红光惨烈地于檐下,角度曲折地照进来。他轻轻应,“嗯,为父知道了。” · 第二日,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晌午时分,大理寺丞向辛襄急报,说:有线人传来消息,于神京城三十里外的甸永村发现刺客身影。辛襄听闻哪里还坐的住,立刻策马飞奔出城与大理寺的精锐汇合,说要协助他们一起行动,若有机会想要亲拿贼人。 大理寺中,领头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姓郑,出自世代捕盗之家,下颌上蓄着一圈硬邦邦的黑色络腮胡子,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吏。一连几日接触,郑吏也与公子襄有了几分交情,知道此人虽然是王宫贵胄,却没有那些权贵的矫情毛病,身手不凡不说,还聪明忠勇异常,他说来帮忙,郑吏也十分干脆,点头答应间与一干手下与公子襄并辔,急奔甸永村。 只是没想到,他们一行十几个能吏武将快马疾行,于村外半里处换装,小心潜入村中还是迟来一步,待他们包围了那个所谓的窝点攻入,才发现里面早已是人去楼空。 土胚房中,火炉上还坐着温热的铜甑,里面是吃剩下的羊肉泡饭,而地上,分明散乱的脚印,还可见是重靴踏出的痕迹。郑吏狠狠骂了一声娘,一番搜索之后,只翻找出些养护铠甲、兵刃的油膏,想来是贼人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窜逃了。 村外马骡嘶鸣,车轮粼粼,他们无从得知贼人们逃向何方,郑吏只能招呼着手下几人去问询问询四周的的村民,看能不能打探出什么线索,而他自己,则心事重重地在土培毛房里转着圈的踱起步来。辛襄浑身紧绷地站在破陋的木桌前,一手提着兵器,一手摩挲打量着那装着油膏的黑瓷瓶。 “质地细腻,色泽透亮,触手生温——这是难得的黑玉。” 辛襄紧锁着眉头,这玉石在他生活中或许平常,但是,他低声问,“寻常的流寇游勇能用得起这样的东西吗?” “哪个跟你说过腾蛇氏是流寇游勇?” 郑吏的官话十分生硬,他走过来结果那瓷瓶,一张脸沉肃道,“腾蛇氏在前朝的地位就好比我朝的赤焰军,你当是很好暗中培植的嚒?不仅他们的兵器到铠甲的制式都绝难打造,幕后人要极懂得调教,更是要真金白银砸进去——没有能力,没有渠道,没有钱,怎么可能养得起这群人。” 整个天衍朝内,有这样的能力的人,屈指可数。 日影西斜,辛襄看着郑吏的眼睛,无端生出一丝不安来。 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颤声问,“既然幕后之人有如此能力,另养一支武装不好吗?培养一群恶贯满盈的反贼是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郑吏轻飘飘地摇了摇头,随口道,“要么是闲的,要么就是掩人耳目图谋造反罢。” 郑吏却没有想到,他这一句玩笑就如同一声巨雷,刹那间,辛襄的神情都变了! · 他来不及说话,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疾奔出屋,手指忙乱地解开屋外绊马鞍上胭脂的马绳,掀起袍子立刻翻身上马。郑吏被他突然的发作搞得一头雾水,在身后急急喊他,辛襄却一句话也来不及说,猛地一拍马臀,胭脂“得”地一声一跃数丈,一骑绝起了一丈高的烟尘。 棘原虽是东方,但地理位置上还是偏北,入冬之后,酉时的天便已是全黑了。 辛襄一路疾驰,在马上不敢耽搁,他浑身紧绷着,看着逐渐西沉的太阳,无端的恐惧和怀疑牢牢地攫紧了他。他胯下的“胭脂”姑娘也咴咴嘶鸣着,感觉到了主人的急迫,撒开四蹄狂奔时在越来越重的夜色中吐出浓重的白雾。 如此奔驰了半个时辰,天已然全都黑了,漆黑的官道上行路越发艰难,胭脂纵然是罕见的良马,如此竭力狂奔,蹄下也难免开始有些疲惫凌乱。而此时冬夜的冷风扑面,刮擦着辛襄的脸一阵一阵的疼,他一颗心有如擂鼓,后心额头都在夜奔中渗出汗水来,他来不及心疼他的马驹,只能狠狠地夹着胭脂马腹,不敢让她稍稍停顿片刻。 如此又奔出了几里,他终于看到了最后的驿亭,远远的,神京东城外郭大门隐隐绰绰的亮着几簇灯火,可他待他奔近了些,陡然发觉城门处黑漆漆的,显然是紧闭着的。 辛襄心里咯噔一声,人还未近前,他先呼喝着自报身份,朝着城门上大叫着:“开门!” 城门上的守卫听到声音,迟疑地探出头来,看着城下的一人一骑,似乎还在犹豫。 辛襄不禁怒了,大声喝问:“认不出我是谁了吗?你们今天守职负责的是谁!让他出来开门!” 辛襄如此强横气势,守门的士兵也知道门下的不是寻常人等,立刻一呼一喝,赶紧开门。辘辘的大门声沉重地开启,百夫长服饰的人在城门的另一端骑马迎上他,辛襄心急火燎,见了他劈头就问:“现在才是几时?你就关城门?” “戌时……” 辛襄瞪他一眼,“睁眼说瞎话,戌时到了吗?!” 百夫长为难道:“上峰传来命令,自从闹贼开始每天都是要提前关城门的!城内戒严,戌时三刻之后在城内走马都是要压回大柳营喝茶的……” 辛襄知道他也是领命行事,此时也没有心思和他纠缠,狠狠地一夹马腹,立刻飞奔着往王府去了。 · 辛襄就没有走过这样心惊胆战的夜路。 神京城仿佛在一夜间变成了一座死城,王城的朱雀门外的华容道上沉寂得连狗都停止了吠叫,就像那个无名的百夫长所言,腾蛇氏刺客案之后,整个城池都在戒严,宽敞的王道上竟然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 辛襄一路飞奔着从王府后身的角门里进入,守门人为他开门时,他骤然间府内灯火通明,似乎一切如常,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多疑、虚惊一场,一口心气放下来,几乎要瘫软着跪了下去。 守门人见此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惊慌地喊了一声“公子!” 辛襄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咽了一口唾沫,振作了一下,回了句:“无事。” 说着他边走边摘下自己的外间大衣,手忙脚乱地一手提着枪再提着衣服,另一手用牙齿咬掉臂缚,他心神大起大落,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左手的伤还没有养好了,大步走过西侧院的抄手游廊,就往自己和父亲的寝室去。 他心中盘算着时间,想着此时父亲应该刚好用完晚膳,他且去请安,请过安后,他要再去王庭看看阿鸾。他匆忙走过自己的寝院,抱着一团衣服,想着自己现在实在狼狈,不如先放下东西,整整仪容再说,谁知冲进院子时,不等挑开帘子却正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段器?”辛襄简直莫名其妙,“你怎么在这?不当值吗?” 辛襄垂眼,只见段器居然自己提着一只空壶想要去打些茶水,显然是来了很久。 段器与公子襄这么一撞,也是一愣:“不是公子让我来的吗?” 辛襄吃了一惊,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两度,他厉声道,“说清楚,什么叫我叫你来的?你又不是我的属下,我叫你来做什么?” 段器的脸上现出一阵的迷茫。 他在下午接到公子襄过府一叙的手信的时候,也知道事有反常,但是这几日看辛鸾一直闷闷不乐,知道这两个兄弟争吵之后还没有和好,他还以为……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辛襄找他是他要做个中间人帮忙缓和关系…… 一环一环,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对他们了如指掌的人,存心想把他们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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