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皮啧了好大一声,“军师就是谨慎,管他带的是谁!若是动手,直接砍过去就是了!” 他们这厢还没定出个章程,那一厢,徐斌的大嗓门已遥遥喊了过来,“传含章太子令说与南君听——” 如此,一众骄兵悍将抬首。 “孤已经位南君行船两余里,南君便不肯为孤行这两百步嚒?” 倏地,申睦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一直听着手下说话没有表态的他此时眉宇舒展,抬首一挥,“走吧,咱们一起去迎高辛氏的凤凰。” 苍鹰搏兔不假,但兔子也有蹬鹰的一搏,这小殿下人小但脾气不小,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迎奉于他又有何妨? 几个将官未能听出含章太子这话里的路数,但主公举步下台,自是无不跟从,数千军士此时潮水一般“哗啦”分开一条路来,申睦带着一众将官,大步前往,邻近船前大笑问辛鸾,“殿下帝德如天,怎可用女儿诈我兵士?” 他身后的陈英深等将一惊,目光扫向辛鸾身后那一列甲兵,仔细一看,这才看出二十四余人竟无一人是男儿,这让他们刚刚还议论着这是含章太子什么精锐底牌的老将不由面色通红。 辛鸾笑了笑,雍雍然地抬手,由踏上舢板的墨麒麟亲自引他下船,“兵不厌诈啊将军,再说我本意也并非使诈,这些都是难得的琵琶国手,我是教她们来为兵士演奏助阵,只是入乡随俗才让她们带起甲来。” 辛鸾动作流畅,宛如行云流水。一言一行,皆是是那种久居尊位的从容不迫,温润和气。 申睦身后的军汉一听这些女子身份不凡,立刻瞥眼看去,这一细看,果然,女孩们各个眼媚腮红,颜色夺人,一时间他们喜不自胜,倒是生出些手足无措的笨拙,让开一步让她们随含章太子先行,唯独陈英深与谭皮两人不喜军中红粉,紧缀着墨麒麟,目不斜视。 徐斌随在这两位将军左侧略后方,畏惧地看了看身前两道魁梧大汉的身影,回头又看看了他们带来的一列娇小的琵琶女。他们这些人南境将官,各个身高八尺有余披甲带刃,黑压压地走在后面,停在左右,就好像四面左右都压了巍峨的大山,随时倾崩,老徐自认这数个月自己体魄有些长进了,可每口气还是喘得艰难,旌旗招展翻空影,他看着辛鸾还明月风清地和墨麒麟有谈有笑,简直就要吓得两泪纵横。 可辛鸾此时看南境军的心境和徐斌的殊然不同,他游目四顾,深深为眼前情状打动,见而大喜,朝墨麒麟赞道,“将军治军甚明,军容甚健,军威甚隆,可见吾国国力甚强。” 墨麒麟垂眸而笑,问,“那我南境军比赤炎军如何?” 辛鸾怔了一下,随即一笑,“赤炎陆上雄师,南境海上游蛟。南君也是赤炎出身,南境军比赤炎军如何,何必问孤呢?” 这话谭皮却不爱听了,“海上游蛟,却非海上蛟龙,看来是我南境军不能震外侮宵小,不然殿下何必如此轻吾?” 这充满火气的一句话,激得一行人全都警觉了起来,辛鸾脚步不停,回首眼角一瞥,淡淡地看了谭皮一眼。 那眼风威严而淡漠,就好似江河流风一般,坦然而没有丝毫波动。 谭皮呼吸一紧,下意识就去摸右手的兵刃。 徐斌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右手无声就提起拳头。 就当此时,申睦轻描淡写地接过话来,“游蛟入海,同样呼风唤雨,一字之评,谭将军不可无礼。”一只巨手忽然在众人中无声稳稳压下,所有躁动一时都没了生息,这时申睦才审慎地看向辛鸾,“不过臣也好奇,刚刚殿下一人对千人,心中竟一丝畏惧也无嚒?” 这话就是要掀辛鸾强作镇定的底,身后谭皮眼露讥诮,陈英深也噙起饶有兴味的笑意。 辛鸾一怔,也是没想到南君这么直白,苦笑两下,展臂示意南君边走边说,“南君既然问了,那孤就实话说与你听,自然是害怕的。人狭路相逢数百倍于己的庞然大物,怕是人之常情,我去岁明堂时还是手不能提的深宫少年,高粱纨绔都可以将我惊于马前,‘废物’头衔被人大肆传播,神京权贵门户无人不暗称我‘望之不似人君’……孤本体弱,世人未之奇也,”说着他笑着回了下头,“这事体,诸将合该都有耳闻。” 没有强自支撑,亦没有矢口否认,不光是徐斌,便是身后人如陈英深也愣住了。 一个人只有对自己的评价毫不在意,才可以在外人面前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而只有一个人真的胸有丘壑,才不在意这般的刻薄诋毁。 可军中有粗浅不通人情者谭皮,还以为小太子这是怕了,大笑着插言道,“不过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将来您若和我们风里雨里厮杀,大场面见多了便也就好了。” 申睦眉心倏地一折,正要出言呵斥,辛鸾却已半侧过身,气势陡然而起,“将军此言差矣。我身之所在,武将列阵操甲,王孙辞楼下殿,何需前线厮杀?” 他凤目含威,明亮而幽深的眼睛倏地直刺过去,偶露的峥嵘竟刺得谭皮忍不住后倾。 谭皮如何能想得到这个姿容短小的少年竟有这样危险的眼神,竟有这样笼盖四野的气势,一时怔忡中,只听来得及听到他威然而肃杀的开口,“谭将军,我从不必见大场面。” 那声音笃定冰冷,斩钉而截铁,“只因我就是大场面。” · 辰时末,医署,一片狼藉。 “……不是我。”虚弱的声音从庞牙喉咙里吐出来。 红窃脂上前一步质问庞牙是否是杀害极乐坊萍坊外女子之人,庞牙厌烦地看了红窃脂一眼,说完这一句便轻蔑地扭过头。 他这说法红窃脂显然是不信的,她“哼”了一声,讥讽,“是啊,杀人这么大的事哪有乖乖招供的,少不得要叫几声冤枉。” 她这就是看他要死了,害怕骂些恶毒的话来一口气死了他,不然就这种夯货,她拳打脚踢都不为过,不受点皮肉之苦就下地狱,真是太便宜他了!谁知庞牙情绪稳定得很,丝毫没有被讥讽过的激动,他气若游丝地掀了掀眼皮,又闭上。 这漠视在红窃脂看来就是挑衅,一枚火星子直接把红窃脂燎着了:这狂徒看自己不敢动手,还得意上了啊?她扭头,朝着外面的馆班大声大喝:“都给我跑着去萍坊喊田山七!让他赶紧下来,杀人凶手就要咽气了,他们再不来就搞出悬案了!” 说着扭过头,朝着庞牙一字一句,“你放心,你的性命是性命,那姑娘的性命也是性命,便宜不了你的!” 她不屑这种男人久矣,自己娶不老婆也不好好讨,三心二意,漫天撒网,一看自己要死了,就恶向胆边生!她先入为主,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得对,气得直想骂人。时风月站起身在一旁洗手更换外衫,红窃脂守着这局面暴躁地来回打转,心想,这武道衙门的人怎么还不来啊? 此时人群集聚的差不多都被馆班请回了各自屋子里,大清晨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接班,眼瞧着这一通乱象,血淋淋的有些畏怯,换了衣裳打了声招呼都避开着凶徒走,唯独这厅内还有几个银发老太太远远地站着,衣服上缀着补丁,紧皱着满脸的褶子往这边看,劝也不走。 红窃脂压着火气,尽量好言好语,“这没您们的事儿,都赶紧回去吧,本来老人就易感,别把您传重了。”她知道这几个阿婆,信教,平日挺热心的,能活动的还会帮着医师推个小车,给人分碗送药什么的。 “红姑娘……”打头的老太一脸肃然地凑了上来。 红窃脂皱眉:“嗯?” “我等都是蛇母座下烧香的信众,刚才听这后生说他也信蛇母,此人劫人害人罪孽深重,但眼下阳寿将近,孽缘未断,不得解脱升天也是可怜,求姑娘借我们一炷香时间,诵几遍读下生经,成全一段功德。” “……哈?” 红窃脂闻而瞠目,不由大惊。“孽缘”、“功德”的她不懂,但是这是什么场合?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你们怎么还想传教?!
第175章 殊死(13) 宣余门那夜,红窃脂可算是将渝都的教徒的好感败了个干净,她这段时间没有别的想法,唯独的想法就是邹吾和辛鸾这两口子的脾气可真是太好了啊,忍字功夫练到家,这些煽动民乱的,他们居然只查贼首,不问余众,连个邪教的帽子都没给他们打上,居然就这么放任了? 而这些信教的老太太也真的配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一点也不发觉风声紧,来住医署照样来住医署,每日在自己的小屋里该诵经诵经,该祭拜祭拜,还经常同教徒中交流心得,在病友和医师之中拉人入教,甚至红窃脂这等的阎王脾气都要时不时被她们骚扰。 有一次红窃脂问她们你们祭祀为啥要杀鸟? 她们回答:因为蛇母最喜欢吃鸟。 呵呵,听听这话,多新鲜呐,红窃脂大为皱眉:她们怎么不打听打听高辛氏的图腾是什么呢?想着真怪不得他们生病,信教让人愚蠢,脑子越蠢,病得越重。 就这样无礼的要求,红窃脂当然是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时风月却插口:“让她们来吧。” 红窃脂一顿,舌头差点打结。 四个老太婆掌心合十,赶紧朝时风月行礼,“时大夫仁心。” 红窃脂无奈地啧了声:“真麻烦啊……”说着她比划了一下,圈出个位置,“那你们别靠近,远点念吧,衙门的人来了你们就撤。” 濒死的人会散发出奇怪的臭味,酸苦,酸臭,酸败,浓烈地混合着,庞牙这人也应该是自知活不长久,今日事败,不管如何,都是心愿已了,那味道便忽地如水泼般泄了出来,远远的,便浓郁地让人作呕。 “姐姐干嘛让人超度他?”红窃脂蒙着面,时风月矮她一些,她便要侧过身去。 时风月细长的柳眉轻轻地蹙起,看着眼前景象,忧愁地叹息一声,“因为我没有办法坦然面对病人死去。” 这回答让红窃脂惊讶,她睁大眼睛看时风月,医师深蓝色的布袍映得她的脸孔冰清玉洁,就宛如佛前的莲花。 “我知道拿着无效药还要喝下去的滋味,我跟很多人说过现在的配伍并不能药到病除,只能缓解,若是家人体质弱,还是很可能撒手人寰。百姓对医家有误解,他们总以为用药就一定会祛病,所以很难接受这个说法,会很固执地认为你在给他们喝’没用’的药,可即便是这样,这里的人还是会小心翼翼地捧给家人喝,告诉自己这药就是有用的,走路时死死盯着药碗,生怕洒出一滴一毫。” “得了疫症,就好比人好好走着阳光忽然坠进了深渊,他们开始只能思考眼前十天的日子,整日在期望和绝望中拉扯折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没了。”时风月紧蹙着眉头,听着那下生经,轻轻地呢喃,“这些人的行为的确没法用常理度之,可恋生恶死,惊惧忧怖,这都是人之常情,我没办法坦然着看他们死,但至少,我想他们临死前可以坦然地往生极乐,再不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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