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坐在大案后鼓励地看着他,眉眼干净得像天山上未被人踩过的雪。 “糜太医,这里不传第三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 “但我担忧的是另外一件事……” 春风明媚里,夏边嘉缓缓沉吟。 向繇看向他,“有话直说。” “糜衡现在被小太子委以重任,单独署领一区不说,还统筹调配着几个区的医用物资,论实权,实在不小。小太子自己因材施用,用人不疑,我担心糜衡他会起异心。” 夏边嘉尽可能让自己平铺直叙,不要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酸楚羡慕,可他心中的一点傲气,就要再也压抑不住。 然后,向繇却完全没有多想他的话,他只是嗤笑一声,鄙夷回应,“现在苦活累活这么吃香的?呵呵,异心?起给谁?小太子嚒?” 他洋洋洒洒抻了个懒腰,好奇地问,“若你是他,你会要投靠一个你曾经下过毒的人?糜衡他知道辛鸾和邹吾的苟且,知道辛鸾和邹吾各自特殊的体质,辛鸾今日他拿药吊着命,他每喝一口药都有他糜衡的一份功劳!辛鸾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今日越信重他,明日越痛恨他,都不必辛鸾动手,邹吾就会活剐了他!” 向繇看着夏舟,轻轻一笑,好瘆人,“边嘉啊,放心。糜衡,他不敢。” · 总指挥的室内,空气寂寞而冷清。 糜太医张开了嘴巴,几个深重地呼吸,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辛鸾的眼神,一下子失落了。 · “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到底是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的人,再放他在渝都待下去,恐怕不是好事。” 象牙红的花丛乱打,惊动了蛰伏的生灵。忽有小小的蜘蛛垂丝而下,向繇伸出手,轻轻接住。 他掌心脉络清晰,那小小的生灵在手中孱弱温文地爬动,骚出轻轻的痒意,向繇心头一软,轻声道,“罢了,跟他说,此事已成,我们拿钱放他走。” 夏边嘉心头不安地一跳。 下一瞬,只见向繇指尖用力,决绝地,尖利地,把那蜘蛛捏碎,“我们就用他……最后一次。” · 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糜太医依礼俯身告退,不想再去那少年失望的眼睛,只是转身的一刹那,虽直起了腰杆,却剩满目的颓圮。 “糜衡。” 身后的少年忽然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才高。不论今日你应是不应,以你的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你大概不了解我,不知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深深吸了一口气,本该虚应一句的他两手颤抖,什么也没说,迈步出去。 · 上午的艳阳,高悬青空,煊赫地洒在中山城上。 放眼看去,一条街里除了寥落的赤炎守卫,再无他人,糜衡抬起头,眼前巍巍右相府,堂庑排挞,进深五丈。 他八年前宦游至此时,从南境边城寻常的小镇,乍然见渝都如此繁华,只觉威风八面,心中无限向往,然这八年,他看似某得一官半职,实则在渝都求不得一门婚配,而立之年亦未成家。壮年赴渝之时,他胸中也曾豪情万丈,以为可为医家济世之长;数年蹉跎,只落得宦游不遂,晋身靠投毒作伪,到头来满目憔悴可怜之色。 “还好,也不光我一人败落。” 昨日高楼巍巍,今日树倒猢狲散,糜衡心中喜悦,抖了抖衣襟,进门。 · “向繇他就是个婊子!婊子!” “谁出价他都卖!谁出价高他卖谁!见风使舵,没有个廉耻!申睦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婊子,好好的世家大族的女儿不要,就认定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右相府上,申不亥破口大骂,抓住糜衡的衣襟,重重地把他往墙上上推搡,“你是不是也是他的人!是你说我若一个人怕说不动辛鸾,可以说动向繇一起去露个面,也好让辛鸾有个忌惮!结果呢,向繇当场背刺我一刀!” 糜衡哪里是申家的人的体格身手,他一个只颠着小秤装药称药的人,用的最熟练的一种刀,只是切药根的小刀,“右相,您冷静些,我可以将令郎令嫒救出来——” 果然,这一句,让申不亥冷静下来,“你说什么?” 糜衡看到了指挥室中一角的《虞书》,是钧台宫的用纸,却不是辛鸾流畅的簪花楷,猜到了辛鸾一定拿申良弼要挟过申不亥。 糜衡稳住气息,“您现在投鼠忌器,只因子女在辛鸾手里,我若将他们揪出来送走,您才更好施展罢。” 申不亥眯着眼睛看糜衡,不做声,喘着气转身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握住镇纸,抄起猛地砸了过来! 十足金的镇纸砸在头上,糜衡吃痛,狠狠一偏头,当即头破血流。 “糜衡你是何居心,现在官宦外逃诛灭满门,你是想辛鸾灭我全家嚒?!” 糜衡疼得一个恍惚,隐约间,忽然想起老家村口的一条黄狗,长得又瘪又柴,从不搅扰谁,忽然有一天有闲汉抄着棍子无端地冲撞过来,黄狗闪开,毫不犹豫咬住棍子和人杀成一团,凶狠的嘶叫从喉咙里逼出来,悍然不可侵犯。可狗的体型怎么会是人的对手,它的胯下被人打伤,打残,血流了无数,砸烂失去一颗卵蛋。它回头去追,把卵蛋找回来,一口吃掉。 渝都,他们这里拿人当狗。 申不亥又奔了回来,愤怒地抓住他,粗重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糜衡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又迟疑住,“你说什么?” 糜衡睁开眼睛,血漫过他的脸,“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喘着粗气缓缓坐了回去,“你当真有办法?” 糜衡抹了把额角的血,站直了脊背:“就看右相您信不信我。” 申不亥朝他招招手,“……过来说话。” 糜衡理了理衣襟,任血花洒落在身上,一步一步走过—— “向副已经许诺你,此事已了,二百万两身家送你出渝都……” “你才高……以你之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 “这么大的瘟疫,你也不想一直在一线辛苦劳力罢,一切就在今晚,何不办好这件事急流勇退……” “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额角发出尖锐的剧痛,他咬住牙:申不亥,向繇,夏边嘉……渝都这些云端之人,几乎所有人都威逼胁迫过他、蔑视践踏过他,只有一个人例外,只有一个人例外…… 申不亥附耳过来,糜衡放轻了呼吸,生怕良心太重,压不住舌尖的颤抖。 他嘴唇蠕动,说了些什么。 申不亥的眼睛倏地一亮:“当真?” 糜衡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几乎有决绝的味道,“当真。”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曾想着被贵人赏识,想在这个城池中安身,立命,有妻有子,为人关切,可这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第159章 大灾(14) “殿下,现在病床缺口太大了,下山城的医署真的是不堪重负了!” 天刚擦黑,辛鸾好不容易晚上消停着吃口饭,下山城各区被逼到的绝处的大夫聚了几个人又来了,辛鸾心头一哽,小小年纪反复出现鸟妈妈看看巢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喳喳张嘴讨食的感觉。 “山趾下的新医署已经进度过半了,再撑三天,那些医署外面进不来的病人就有地方安顿了,你们别急。”十天的工期是铁打的命令,辛鸾现在把能化形的赤炎都当民伕来用了,说是两班倒,但实际上赤炎除了睡觉就是干活,一直在配合着武道衙门的几个百人队、施工队还有自发的百姓,专捡重活儿累活儿干。 可这样的话已经安慰不了大夫们了,他们忧心忡忡,“就算山趾的一千张病床三日后有着落,可是大夫的人手呢?后援的药物呢?中境和东境,他们……他们会帮我们吗?” 辛鸾抿了一口粥,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旁边另一个医生开口,“老周,你也别再给殿下压力了。”说着转头向辛鸾,“殿下,您也别太劳心了,咱们这不都坚持七天了嚒,等这一段混乱期过去了,百姓好好呆在家里不再有新病人,咱们也就赢了一半了。您要稳住,你稳住了,我们才能稳住啊。” 辛鸾抬起眼帘,感激地看他一眼,点点头。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正事,就是心中不安烧得慌,这些天他们从医署歇下来回家也是睡不着,不是去山脚去看人新医署工程进度,呆呆地看着千奇百状的化形者蒙着硕大的蒙面巾干活,就是心急火燎地趁隙来找小太子说说话、定定心。他们都很喜欢小太子,既喜欢他壁立千仞、言出必行,又喜欢他包容和煦、如坐春风,他们有什么想说的都会直说,不会瞒着他。 “不过殿下,我们的医署的物资真的不够了,我们努力开源节流,好多直接接触重病人的蒙面巾、衣服本该是一日一销毁的,现在都一用好几天。没有到发病期,我们也不确定,这样会不会造成大夫传染,但是我们真的是没有东西来防护了……我这样说,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有个不情之请。” 显然,这几个平日较沉默的大夫是有话要说才来的,辛鸾擦了擦嘴,把碗筷推开,示意自己在听。 “您知道的,病人分轻症、中症、重症,他们在医署会分别隔开,最开始因为害怕重症病人在外面引起恐慌,大混乱的时候,我们都是先接收的重症者。” 辛鸾点点头,“我知道。”这与他的命令其实并不相符,但是实际情况的突发各层的执行折往往不能按照所谓的钧令来,他理解大夫的一片仁心,后来他们说了这事儿,他表示理解,并肯定了他们的应变。 “但是重病者越来越多就出现了其他问题,就好比轻症者投入的照顾是一,十个病人,一个人护理就足够了,可重症患者要投入的照顾是五,甚至直接到十,两个重病者就会耗费一位大夫,同理还有需要与之相配的药材、药酒、面纱和其他物资,一个重病者耗费医署太多了。” “我们不是要卸担子的意思。”旁边的大夫立刻补上一句,有些心酸道,“我们只是……现在还没有配出可以根治这场瘟疫的有效药方,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拖延他们的生命,根本没有办法将他们治愈。反而是那些轻症者,我们是可以用药物养疗帮他们痊愈的,这样的病人康复的多了,我们的人手主要向这类人倾斜,也能让百姓对我们有些信心不是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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