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大典,有什么事情都等大典结束之后说。” 不容异议,不准质疑,无所谓探查,也无所谓问询,申不亥一拍脑袋,决定了。 “可殿下那里……”糜太医还是不安,想要右相一个准话。 “推迟个五日还翻不出天来!” 申不亥烦了,当即驳斥他,“兴许大家一看祭神大典,上天降福就都痊愈了呢!殿下那里也都是听医署的报告,你传我的令——把下山城的医署关了,就说有司铺排大典人手不足,让吏员都上中山城帮忙!” · 可当时的申不亥一定预料不到,他自己随口一句吩咐,将会给渝都带来怎样的劫难。 很快,五月十五的太阳升了起来。 众臣紫袍玉带、气度轩昂,踩着时辰来到祭神台下,按官职部院分别列班于祭坛两侧,他们身后由古柏节制着,是已有序入场等候的一万余百姓,距离这些官员一楹之地,是搭建好的圆形高坛,九架夔鼓与祭火簇拥着高台,朗朗晨光之下,有堂皇的威仪。 衙门各口的堂官位列前面,与他们站得近的还有今日要受封的功臣良将,申不亥一眼扫去,见邹吾附近已经有向繇捷足先登,此时距离大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重臣都在散散慢慢地列班,他便悠哉哉地踱到自己的侄孙身边,拍了拍他身上光鲜的明光铠。 “侄孙,这次大胜有你,我们申家真是扬眉吐气!” 申豪一看就是通宵未睡,离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道,小飞将军不妨他叔公忽然身后这么一拍,阖着眼险些没被拍得一趔趄。待他揉着眼回头,看到他叔公,很是没大没小地迷迷糊糊地打了个招呼,“……嗯,是叔公啊……好说好说。” 申不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小木梳,梳了梳他灰白的胡子,“侄孙你听说了嚒?东境已经发布你的通缉令,你一个,武烈侯一个,何将军一个,每人千金,邑万户……” “哈哈哈哈哈哈哈——” 申豪一个没忍住,仰着头抱着肚子地笑将起来,“那行啊,让他们来取我性命吧,我看是谁这么能耐,能得到我这份千金!” 申不亥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孙的本事,他们申家小辈最出息的一个,说起东境的通缉不过是当个笑料。 “我这几日回来都干什么正事,叔公,东境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申不亥一抚长须,笑意可掬,“有啊,最大的笑话就是他们神京的移宫案了,辛涧要封他那大儿子为太子,谁知道那大儿子不受,二儿子倒先一份难平,带着兵就闯进了鸾乌殿外,说大哥不肯受太子位却把占鸾乌殿,叫嚣着大哥’移宫’。” “结果呢?” “乱糟糟的,还没报回来呢。” “辛襄干嘛不受太子位?辛涧的几个儿子,也就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刚输了败仗,不好意思领受罢,但赐婚事公子襄倒是接了,前几日完婚,说来,好像辛和逼宫,还惊了新妇的驾……他们也真是的,我们还没打过去呢,结果自己先乱起来了……” 正说着,八十八员蒙面琵琶女忽地从祭台后侧两面出场,各个稥衣玉影,步履袅娜,一时所有官员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她们款款而行,抱着琵琶绕行祭台之下坐好,叠起腿,垂着眼帘,各自转轴拨弦。 香风扑过,许多人皆是耳目迷离地呆住了。 “今年的大典,殿下真的是下了大功夫啊!” 此时向繇只恨穿着朝服手中没有折扇,不然一定摇着扇子敲一敲手心,“天下乐章,高辛氏得其大半,这个评语在我看来夸张了,但是也不算虚言!凤吟鸾吹,能歌善舞,今日祭祀群舞,当真是让人期待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从来主持祭祀的都是国家的巫或者王,整个国家的核心和象征,男男女女在祭神典礼上带上面具,迎神,颂神,娱神,送神,用固定的巫舞,取悦神灵,沟通天地。 可是显然,向繇虽是夸赞,口气却有视其为风月事般的轻浮。 邹吾看着祭台上方,没有作声。 · 红色的小鸟,忽地在枝头飞掠而过。 下山城中医署中,时风月忽然心头闪过不详的预感,深深地蹙眉。 · “药,药,药!” 祭神台的后面,辛鸾一边被人伺候着更衣,一边摊手要药碗。 病去如抽丝,他这几日气血亏得已经不是一般的厉害了,昨日和前日跟着祭舞走了几次,累得他早晨怎么睡都睡不醒。 “殿下记准动作了嚒?” 红与黑的祭袍,自有人帮他扎紧黑色织金的腰带,翠儿赶紧送上进口的药碗,忧心忡忡地问他。 “还行吧……”辛鸾被那药汤苦得直皱眉,在一片忙乱中,撂下碗,随口道,“记不住也得上啊。” · “红窃脂与白骢三场斗舞,三战三胜……那白骢在极乐坊的舞姿可是盛名在外啊,可本相可听说,红姑娘原本是穿着男装游极乐馆的,衣装未换,跃上高台,解开发髻,就开始与白骢斗舞……” “羽类身怀绝技,更远一点的,先帝九原城为先王后击筑而歌,十万大军侧耳屏息去听,华清高台上,每年重九日独舞追慕天上先王后,神京百姓远远看那身影,惊为天人……” 向繇也不尴尬,摇头晃脑,在邹吾身边,漫漫而谈。 可是邹吾明显心不在此,他这几日一直没能见到辛鸾,有巢瑞中间梗阻,也有辛鸾议事几次没有喊他,他心底有种说不清的焦灼,还有隐隐的不安。官员们在即将高升的日光中烦躁起来,看着重臣各个和功臣们聊得火热,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而外围观礼的百姓更是唉声叹气,不耐烦地抱怨着怎么祭礼还不开始。 “咚——” 夔鼓忽然震响,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咚、咚——” 宛如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重重拍下,万余众官民不约而同举目朝祭台高处看去,只见九张夔鼓前,鼓手已然就位,他们赤着的上身画着神秘的图文,一手操着一只巨大的鼓槌,两臂大开,“咚!咚!咚!”地缓缓敲击起来! “夔鼓,那也是战鼓!”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鼓声沉雄,敲击起来气势滂沱,连带着人的心口都跟着空空地震响!慵懒绵软之风被这鼓声荡然一扫,人们仰着头惊叹,听着知情人解说那鼓是由巨兽“夔”的皮制成,自古军队作战、指挥进退,皆是令由此出! 紧接着,渝都四方城门的鼓楼开始应和。 报时的大鼓从西至东依次敲响,咚咚咚咚,越来越急,越来越见雄浑,势如奔马,震人心魄! 正在此时,一列列的男觋女巫身穿红黑祭服,面带黑色面具,踩着击鼓的节点快步地走上祭台,百人之队,忙而不乱地分于三层祭台之上,各自找到自己位置,摆出起手的姿势——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一声整齐的清啸破空而来,九位夔鼓手先是一顿,紧接着猛地舞臂敲击起来! 胡来动地惊天雷,一时间,鼓声大作,波澜起伏,如能震万里江山!围绕祭台的琵琶女默契地互看左右一眼,同时手指急旋,轮指转调! 铿锵鼓乐声中,八十八副琵琶划然而起! 原本该绵绵轻柔的琵琶之音金风般啸厉着荡开,纤纤玉指下弹出风雷之音,众臣工首当其冲,迎面被千军万马之气扑得头皮发麻,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众巫觋展臂迈步,齐声高唱。 高台之上,巫觋红黑色的箭裙烈烈扬起!做巫舞的少男少女舞步奋迅如飞,流光瑰丽中交错迈步,转身折腰,一气呵成! 此时纵是向繇也看得呆了,这祭神曲改过了,这巫舞也是改过了,鼓与琵琶分别对应雄壮与温柔,如此协作搭配起来少了原有的祭祀的遥远无力,多了几分风云开阖之浩瀚!百位余位献舞奏曲之人没有超过二十二岁的,可这一群年轻人,奏曲,有如披甲入阵,劲舞,有如提刀杀敌,明明是祭神礼服却仿佛着甲具骑装,一动一静,皆能听见千军万马的厮杀呐喊! 臣工们在这样的激昂乐舞中肃穆了神色,在那重鼓声中,一颗心忍不住砰砰直跳,观礼的民众更是沉醉其中,挪不开眼睛,若有期待的,紧紧盯着那祭坛中央一层一层散开的巫觋! 宛如千层的莲瓣依次脱落,还没等众人看到那人面目,先是看到与其他人不同的、更厚重、更华丽的宽袍广袖灵活地洒洒展开—— 邹吾倏地凝住了目光。 “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人群纷纷倒吸一口气来,忍不住气血翻涌,只见巫舞正中,一人排众而出,众人皆佩戴黑色面具,独他金色面具,红与黑交织,宛如一片火红的烈色,手持礼器,指天凝住! · “师傅!” 下山城中,少年挤开层层的人群,疾奔进壬区的医署,“不好了!丁、戊、己三区的病人,因为凿不开他们医署的门,现在好几个大胆的已经去冲祭神大典了!” “不是说了让他们先在家呆过今天,不要出门?!”时风月脸上蒙着厚厚的棉纱,纵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目露惊慌了!“是药不够,还是出了反复?他们怎么回事!” “不顶用!”少年脸上也蒙着厚厚的棉纱布,说起话来更显得气喘吁吁,“他们铁了心要去,我都说了今日节制的护卫不同往常,可他们就要讨个公道!” · 少年踏着舞步旋转,头戴双羽冠冕,身披七彩织纹的日与月,举手投足扫出衣袂带出的锐利的尖响!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邹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身影,看着他面具之下那道若隐若现的伤疤,然而少年的唇角却时刻挂着一丝微笑,神态动人,宛如天人。 乐音在那辛鸾的巫舞中转换,鼓催战意,弦凝气宇,雍雍容的帝王之气,一些上了年岁的臣子忍不住张开嘴巴,那一刻,他们仿佛是看到了先帝,或者是开明氏那个遗世独立的女子,激荡的乐鼓声中,好像是那对震铄天下的英雄又重回了人间—— · “放我们进去!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中山城与下山城的城门之口,古柏的禁卫横戢在一群人面前,大声喝令,“退下!今日祭神大典的观礼人早是定好的,你们这些刁民别想混进去!” “我们不是刁民!” “对!我们不是刁民!” “我们要找殿下陈情!问问他,东境来的人的医署就开着,凭什么关我们渝都自己人的医署!” 那禁卫根本也分不清明全责之外的事情,只是知道他必须要保护祭神大典的秩序,若有闪失,他才是人头不保:“你们还不退下?!真想让我跟你们不客气嚒!退下!退下!还不退下!”
267 首页 上一页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