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这么说,不过此时此刻,我还是趁着京都府援兵赶到之前跑得越远越好。 毕竟以谢明澜的性子……他被我那般愚弄之下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必他见到援军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派人捉拿我吧。 然而……我的命终归不太好,尤其是在这种事上,好的不灵坏的灵。 我在晕晕沉沉中不知被马儿带到了哪里,当我耳中传来的不再是单调的呼啸风声,意识渐渐回笼的时候,猛然惊醒一望。 一见眼前这几人,我顿时心中一沉,烦躁起来,心道:怎么又是他! 这几人正是徐熙和他的几个亲兵,他们神色透着喜悦轻松,看来果然是大败了鲜卑军,多半是正奔袭前去护驾,好抢个头功。 怎么就这般好死不死的撞了个满怀! 徐熙见了我也是一惊,立刻神色紧张起来,向我身后左右张望。 我本就讨厌他,如今他不知怎的,在我眼中变成了两三个,看得我更是心烦。 他一说话,我更觉得烦,只觉耳边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说了几句没有得到回答,忽地一眯眼道:“你孤身一人去哪里?” 这一句我听到了,但我无言以对,只得默默握紧鞍边刀柄,不发一语。 徐熙是个精明人,我看他的眼神游移片刻,便露出恍然神情,想必是猜到了几分。 我向来看不起他,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便撑着马鞍挺直腰身,冷冷道:“好狗不挡道,滚。” 回应我的,是徐熙的一抬手,他道:“不说清楚你便不能走,随我去见陛下。” 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却觉得这番际遇十分可笑,以至于我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徐熙好似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只有挡住我去路的手臂始终不肯放下。 我笑够了,冷下神情道:“徐将军,你此时该问‘你笑什么’才对啊。” 这次换成徐熙微笑了,他道:“那是末将深知殿……”他停了一下,左右望了望身边几个人,估计是确认了全是他的心腹,才继续道:“深知殿下口中横竖说不出我的好来,不问也罢。” 我冷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更要说了,你不觉得命运无常,十分有趣吗?徐将军你现在好威风啊,谁能想到几天之前你还在被鲜卑大军追杀,险些做了刀下鬼呢?” 徐熙一挑眉,仍旧笑道:“原来殿下是向末将来讨救命之恩了。” 我道:“不错,这救命之恩,你还不还?” 徐熙闻言,倒真是一反常态的沉吟半晌,他渐渐收了笑,整肃了神情,对我道:“唉,我与殿下说句老实话,我也是人,也是讲人情的,倘若那日你不是以我为饵,哪怕只显露出一丝半毫的相救之意,我今日也不能不放你走。” 言下之意,便是不放咯…… 心之无望,我更紧地握住刀柄,嗤笑道:“你这种二流将领,也配搭上我旗下精锐的性命相救?” “喔……殿下教训的是。”徐熙点了点头,一挥手臂,指着我的身后道,强硬道:“殿下请吧。” 他的动作看似不设防,双眸却死死盯着我握着刀柄的手,他的亲兵却早已不客气地拔出兵刃。 我不知有几分胜算,但是我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 所以我绝不会在此处停下。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我暗暗吸了口气,又慢慢吐了出去,当呼出最后一丝气息时,手是最稳的,射箭如此,拔刀亦如此。 然而就在此刻,却听不远处有一人道:“且慢!” 这人的声音在焦急下仍然十分温润,我闻之便心底一惊,因为这把声音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袭深红色的清癯身影不知从何处使马过了来。 苏喻…… 苏喻行到近前,与徐熙互在马上行了礼,又微微偏过头望我,他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后,目光中露出隐痛,他似想说什么,但不知是因为徐熙在场还是旁的缘故,终究没有说出口。 苏喻与徐熙两人寒暄了两句,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苏喻下一句便直入主题,是再简短不过的一句。 他道:“徐将军,放行。” 徐熙面露难色,道:“兹事体大,倘若陛下事后怪罪下来……” 明知道他说的是再无用不过的套话,苏喻仍是很配合接出下句道:“陛下责难的话,便由本官一力承担。徐将军,请放行。” 徐熙精明的目光在我与苏喻之间游移片刻,他像是懂了什么,忽然哈哈一笑,手臂调转了方向,道:“既然苏大人有令,殿下请吧。” 我这才松开刀柄,然而松手后,刀柄上已然血红一片。 不愿苏喻见到为我担心,为了掩饰,我改为攥住缰绳,哪知缰绳又迅速被血浸湿,一滴滴血红顺着缰绳淌了下去,砸在地上。 我装作无事驱马行过苏喻身侧时,他的手动了动,这一次,他在犹豫过后,着着实实地抚上我的肩膀。 我勒住了马,拍了拍他的手,他沉默地望着我的双眼,向来如水的温柔眸子却慢慢黯淡了下去,终于,他好似很不忍心地阖眸转过头去。 我努力牵起唇角,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离死还远着吧。” 苏喻还没有说话,倒是徐熙悠悠道:“殿下离死是远了些,不过拖着这副身子,也跑不了多远就是了。” 他转向苏喻问道:“是不是啊苏大人?”我没有听到苏喻的回答,只听徐熙又道:“既然如此,苏大人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中,我终于听到苏喻在我身后断断续续道:“因为,不放他走,他会死……” 好容易过了徐熙这一关,我强撑的那一口气渐渐泄了,尽管我拼命维持着神志清明,意识却抽离得更是迅速,我只得艰难地用牙将缰绳缠在手腕上,做完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我狼狈地伏在马颈上,已再无一丝力气了。 眼中最后见到的景象,是我与马儿的影子映在黄沙大漠上,马儿走一步,近前沙地上便多出几滴刺眼的鲜血。 我飘忽的神智有些不解,我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再然后,我终于抵抗不住疲乏,合上了眼睛。 黑暗降临的刹那,我只觉浑身的恶痛消失了,再舒服惬意不过。 我并非想止步于此,只是寻他的路太长太长了,我只是想歇一下。 ……绝不会很久。
第29章 这似乎是一个冬日。 一阵遥远却又熟悉的丝竹之声传入我耳中,我虽听到了,但不知因何缘故仍是疲乏得很,故而我不情不愿地调转了个姿势,将自己蜷得紧了些。 “叮铃——” 我怔了怔,猛然睁开双眼坐起身,向那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位窈窕舞姬身着一袭烈红色的窄袖斜摆长裙,正立在廊下,旁若无人地伴着满天的风雪起舞。 她的舞姿极为曼妙,脚上一扬,踝上的鲜卑金铃便飒飒作响。 我愣愣地望着她,却不敢开口相唤,我不敢惊醒这一切,只得伏在毯子中用袖口偷偷拭掉眼中湿润,张了张口,我没有发出声音:“娘……” 然而,她舞姿一顿,仍是听到了。 她飘然走到我身旁,带着微笑将我温柔地搂在怀中,柔声道:“崽崽醒啦?” 我闭上眼,枕着她的双腿在她的怀中蹭了蹭,越蹭越觉得委屈,忍不住默不作声地流下泪来。 她轻轻拍着我,更加放柔了口气哄道:“阿舒受什么委屈啦?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不说这话还好,她这样一问,我仿佛要将多年的委屈痛楚宣泄出来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在她怀中放声痛哭。 这一哭大有决堤之势,我抽抽噎噎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完整,但母妃却像是了然一切,什么都没问,只是搂住我道:“我可怜的崽崽。” 我抽了几口气,哽咽道:“我、我是天下最坏的人,孩儿让您蒙羞了……” 我母妃却轻哼一声,道:“胡说,我的阿舒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好男儿,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顿时,我有千万句话如鲠在喉,只得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然而不论我的手臂环得如何紧,她的身影终究是渐渐消散了。 我眼睁睁看着她化作一道红霞,最后一面,是她如清风吻过我的脸颊,满眼爱怜,道:“崽崽……永远是我的阿舒啊。” 我便是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了。 我许久不能回过神,只觉枕边浸湿一片,面上却残留了一丝触感,好像有人曾不厌其烦地为我拭去眼泪。 我掉转目光,望着那熟悉的枕头怔了怔,又缓缓向床边扫了一眼。 只一眼,我便泄了力,躺了回去。 身边不是漫天黄沙,也不是阴曹地府。 这里不但称得上舒适,而且是我很熟悉的地方。 清思殿。 又是清思殿,又是这一方窄得四四方方的院落。 我甚至说不上失望,只是觉得很疲惫。 我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受了伤,长途奔袭回来,倒头睡上两天便又可以活蹦乱跳。 这次的伤,我养了很久。 养到京都府落了初雪,我才渐渐恢复了些,能在床边走两步了。再远处……我倒是有心想走去试试,可惜我去不了。 一条锁链仿佛从地底生长出来的活物,紧紧扣在我的脖颈上。 这使我能去的地方有限,见到的人皆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长相各不相同,唯独面上从不敢抬眼的神情和缄默的做派如出一辙。 绿雪和程恩不知被谢明澜打发到哪里去了,这并不令我惊讶,只是我本以为会见到苏喻和谢明澜,但在我养伤的这几个月中,也未曾见过他们一面。 就当我以为谢明澜将我遗忘了的时候,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来时,外面又下了雪。 我本坐在床边扯着脖子往窗外看雪,他便带着一身寒气来了,默默卸下了大氅,便径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怔。 自始至终,他都像是那些被他派来的哑巴侍从一般,不发一语,甚至没有看我。 他不看我,我却仔细端详了他半晌。 谢明澜好似瘦了一些,周身气质更加内敛沉静,眸中一丝波动也无。 那是近乎死寂的一种静,这让他有些像一尊没有人气的玉像。 倘若说曾经我从不会弄错他与谢时洵的眼神,但今日一打眼,却有几分恍惚了。 我正看得入神,他望着桌上的灯光,缓缓开口道:“你说的……带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我如何也没料到这么久未见,他一开口竟是问这一句。 横竖都是黔驴技穷了,我更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当下笑道:“你明知道是我骗你的,怎么现在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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