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繁星般茫茫多的小国,信使又去哪里寻他? 我失望地伏在案上望着酒杯发怔,而且就算知道了,我这封信又该如何落笔? 是问候、报平安,还是一诉衷肠? 我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划了划,待反应过来,竟是个“洵”字,我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心道:他那个人……我那次直唤他名讳都被他拿住训斥,倘若书函上这样写,只怕…… 我猛然一头扎进臂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此事不提了,一时掩着眉眼失了言语。 其实,训斥我也可以……只要还能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哪怕只是接到他的回信……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忽然裴山行一屁股坐到我身边,一把揽住我的肩,醉醺醺道:“殿下,看你愁的,不是,我就不明白,你这还琢磨什么呢?是走是留,赶紧的啊!” 我仍然伏在案上懒得理他,只是闷闷道:“我不能走。” 老裴豪气道:“好啊,咱就靠这两三万人夺取天下!有我在……你——” “我会和你一同击穿苑川,再奔袭去陇西关救谢明澜。”我截口道:“这是我的命运,我不会再逃避了。” 裴山行似乎没听明白,疑惑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道:“我若走了,你即便带兵回去解了陇西关之危,谢明澜事后也定不会放过你。” 裴山行想了半天,忽然冷笑一声,道:“怎么,殿下不信你离去后,我会如约去救那小皇帝?” “就是因为信你,我才不能再次置你于险地,老裴,”我直起身,也揽住他的肩膀,道:“你追随我这么多年,也没见落到什么实在的好处,至少不能被我坑第二次了。” 见裴山行要反驳,我又道:“更何况,这一切事端都是由我而起,如今也该由我亲手了结,而且……我还应了他的。” 说罢,不管他听没听懂,我站起身,取下他帐中所悬长剑挂在腰间,对他道:“老裴,待鲜卑大军攻入陇西关,我们就奇袭苑川!不破不还!” 裴山行见状眨了眨眼,猎猎夜风从账外吹拂进来,不知是否这凉意吹醒了他,他终于也正了颜色,再没有方才的一分醉意,他郑重道:“听凭殿下差遣!” 我迎着风,一手摸索着剑柄,终于将最后半句在心中暗暗道了出来:倘若我一走了之,就算见到了那个人,我又有何面目见他?虽然不知此生还有无福分见他一面,但是……不论何时我希望再见他时,我是以堂堂正正的姿态——如他所愿一般。 我拔出一寸剑身,一抹寒光映过我双眸。 冬月十日,我们收到飞鸽传书,鲜卑大举入侵,遣十万铁骑进攻陇西关,齐国力战不敌,被鲜卑大军攻入关内。 齐国十五万大军且战且退,最终在飞龙岭与鲜卑铁骑陷入鏖战。 是日夜,祁山近三万无名之师,人衔枚,马裹蹄,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借着祁山险峻山势,俯冲直取鲜卑国都苑川! 这次没有绿雪在身边,我死活不肯穿铠甲,老裴劝了几句也就无可奈何地罢了劝,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开战后莫要涉险,定要我留在他身后。 我嘴上答应的很是痛快。 破晓前,我们已经行至苑川,只差一声令下。 我与裴山行勒马立在崖边,俯瞰着那座鲜卑王都,约莫是因为各怀了心事,均沉默不语。 此处的天空和京都府不大一样,即便是还未破晓的现在,也是泛着湛蓝的黑,漫漫黄沙被狂风卷着砸在面上,凛冽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此时,只见一只孤雕划过天际,它翱翔地太高太快,从我眼中望去,只能见到一抹虚化的黑点。 我心神一动,向身旁探手,道:“弓。” 一张长弓立时递到我上,我从马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上,拉满了弓,仰头瞄向那只金雕。 我暗暗念到:苍天在上,今日容某向天问卦,倘若此行苍天愿佑我破得苑川,救得齐国,得以洗刷我的罪孽,便让我射中此雕。 一念罢,我手指一松,低喝了一声:“去!” 片刻后,那只孤雕重重坠入沙中。 我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大军皆抽剑出鞘,高高扬了起来,刃上寒光在月色下闪耀。 我的心定了,翻上兜帽,又用面巾掩住了口鼻,剑指山下的苑川王都,放声大喝道:“冲!先进城者重赏!” 喧嚣仿佛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三万骑兵顿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如狼似虎般借着山势俯冲扑向苑川。 我望着那汹涌的黑浪,也调转马头,加了几鞭在军阵中疾驰起来。 裴山行大吃一惊,在我身后吼道:“殿下!你给我回来!!” 我充耳不闻,反而却冲越快,耳边只有呼啸着风声,让我几乎有种要飞起来的快感。 裴山行仍是追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你没穿盔甲!找死吗!!” 如我所料,鲜卑精锐已经尽数随鲜卑王前去陇西关了,此时守军兵力薄弱,又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刚一短兵相接,便尽数如草芥般被践踏斩杀。 我一剑划破一个鲜卑兵的咽喉,我与他此生只见过一次,一面,他与我相似的浅色眼瞳只出现在我眼中一瞬,他炙热的鲜血就猛然溅在我面上。 在苑川城门破开的缝隙中,我当先闯入苑川城中。 我传令下去道:“满城张贴告示,此地居民紧闭门窗,不许上街一步,如此便秋毫无犯,否则格杀勿论!” 说着,我又纵马率兵向鲜卑王宫中冲去。 王宫守军约莫是得到了急报,此时已然收整了残部与我们抗衡起来。 我一甩缰绳,正要再次冲锋,忽然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扑,我被扑下马来,还以为是被鲜卑兵士暗算,从袖中摸出匕首正要刺下,只见那人竟是裴山行。 他死死压着我,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怒色,他恶狠狠道:“你不许去!与我在此压阵!” 我怔了怔,也怒道:“别管我!” 裴山行的声音忽然落寞了下去,道:“殿下,你这么反常,我知道是为什么……这是太妃的故乡,这些人是太妃的同胞,你……唉,你何必沾手。” 我愣了半天,终于渐渐卸了力,被他扶了起来,望着前方的厮杀,道:“正是因为我母妃至死都爱着鲜卑,我才更要如此做。” 我低头看向满手的鲜血,想起谢明澜那双黑眸,道:“两国交战十多年,鲜卑每家每户,鲜少有不死在齐国人手中的儿子,齐国亦是饱受战祸之苦,如今终于有个了结了,今日之后再无国别之分,谢明澜是个好皇帝,他会爱每一个他的子民。至于这恶人……”我也学着他大大咧咧的模样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如今是无名之人了,还是给裴将军你来做吧。” 裴山行哈哈一笑,道:“如此名垂千史的功绩,裴某就笑纳了。” 我与他说笑中,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转头望去,只见鲜卑王都的大门终于被攻破。 尘埃落定。 我祁山铁骑于苑川修整了一日,第二日留下三千守城兵士,其余兵士随我马不停蹄地赶回陇西关。 半路上,我与老裴迎面撞上一个狼狈不堪的齐国传讯兵士。 他气息奄奄,抓着裴山行的手急道:“裴将军!苏大人遣我前来报信!鲜卑大军攻势凶猛,我们全然不敌!陛下不肯退,请速去救援!” 听到此消息,我半吃惊不吃惊的,问了些战况,他都一一答了,我又想起一事,问那兵士道:“苏喻苏大人可安好?” 那兵士答道:“苏喻大人暂且还好,一直跟随陛下左右。” 我听到此,心道:苏喻和谢明澜在一起再好不过,省得我东救一个西救一个,苏喻他虽然领过军中行走的职位,但带兵打仗委实强他所难……唉,原也该如此,苍天本就过于偏爱他了,本就是三甲出身的才子,还自学成了名医,倘若再连领兵都擅长,旁人如我还活什么大劲儿。 苏喻如此不妨,只是此次齐国出征,将领无非还是徐熙苏容等庸才,本就敌不过鲜卑,只是我没想到他们比我预想的还要没用。 原本朝中还有一人可领兵,就是我那位三哥谢时贤,只是此时他人在太原,坐镇边关,以防北国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实在分身乏术。 想到此处,我命人好生安置了那传信兵士,与裴山行带领其余祁山旧部向陇西关奔袭而去。 行了几日,越走我越觉心惊,因为我们眼前所见,已然出现了许多惨烈的景象,半新不旧的血迹泼洒在黄沙之上,处处皆有残肢断臂,更有许多齐国兵士的尸体兵刃胡乱横躺,就连许多尚好的辎重都被丢弃当场。 我与裴山行互换了下眼神,鲜卑人连到手的战利品都来不及带走了,只能说明…… 当下我们皆不在多言,加快速度行军向陇西关内。 这一日行至夜间,刚刚进了飞龙岭,我没来由得心头一悸,当即传令下去,命军队分为两批埋伏在山道两侧的深林中。 我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这样奇怪的预感,但我的预感,大多数时候都没错。 这一次果然亦是如此,我们刚埋伏下没多久,就听许多杂乱的马蹄声狂奔而来,不像行军,更像逃命。 不多时,只见领头之人纵马一闪而过,尽管是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下,我仍是看清了他的样貌,顿时一惊,裴山行在我身侧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低声道:“徐熙?!” 徐熙明明为此仗前锋大将,为何会如此狼狈的逃命? 我蹙眉道:“谁在追他?” 这个问题问出来,我自己已然知晓了答案。 裴山行欲起身,道:“救!” 我按住他的肩膀,道:“等等,再等一下。” 果然,话音刚落,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鲜卑铁骑追击而来,我粗略目测一下,竟有数倍于我们! 我道:“如果我们此时出面救他,定会正面迎上鲜卑人,于我们不利,此处山道狭窄,我们不妨等鲜卑军队过去大半,再从中途拦腰攻出,定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我们的战损也会降至最低。” 裴山行思索片刻道:“此计极妙,只是如果现在不拦下鲜卑人,那么徐熙倘若被他们追上……只怕……” 我不甚在意道:“若刚才奔逃过去的是苏喻……苏喻能谋善断,是不可多得的辅国良才,我定会相救,可惜他只是个徐熙,二流带兵货色,死了也无甚可惜,哪有我现在手上不多的兵士值钱?” 裴山行顿时释然一笑,道:“正是如此。” 如此,便依我计谋行事,趁着鲜卑军阵变形之时,我们从山道两旁一举杀出,将这支鲜卑军队杀得溃不成军。 只是说不上可惜还是万幸,徐熙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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