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一会儿,竖着笛子在袖口拭了拭,心下还是不甘没吹完这一曲,再慢慢重头吹过,气得绿雪直跌足。 明君出塞曲是首好曲子,据说是前朝一位大家为了和亲出塞的明妃而作,曲调凄婉缥缈,呜呜咽咽的十分感伤,寻常少年人心性刚强倒不觉得,经过事的人,若是听入了神,垂下泪来的也是常事,要说这曲有什么缺憾,约莫就是太长了些。 王府高墙外燃起火光,杀伐之声渐渐平息了。 身后传来许多铁甲行进时的碰撞之声,又停了,身后突有人高声道:“恭喜殿下!裴节帅已率兵攻入正阳门!现下宫内只有京都府观察使苏喻带来的不到五千兵士护驾,生擒谢明澜只是早晚问题,殿下大业已成!” 笛声又停住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到底是吹不完这一曲了。 正阳门内,从古至今,只有一人可以骑马。 可是今日,我一手攥着缰绳,纵着那匹乌黑的鲜卑骏马一步步踏进了正阳门。 文武百官簇拥着谢明澜立在长阶之上,他们身前仍有许多精甲兵护卫着,与老裴的骑兵呈对峙之势。 火把林立,映得这殿前如白昼一般。 裴山行原本在列前正与他们对峙,见我到了,下马单膝跪地高呼道:“誓死效忠九王殿下!” 他这样一喊,所有陇西府的兵士也齐声高呼,声势之大,颇有地动山摇之感。 我觉得太吵,抬手止住了。 我扫过阶上众人,见谢明澜在,文武百官在,苏喻也在。 老裴复而上马,喝道:“九殿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一人忽高声道:“谢时舒!你胆敢阴谋造反,作乱犯上!” 我向说话那人面上认了一认,见是苏阁老,便懒得理他,只对谢明澜扬声道:“臣不敢,陛下,如今朝中奸佞横行把持朝政,臣举兵诛讨不过是为清君侧,是为了还政于陛下,辅佐陛下开创盛世啊。” 我在马上晃晃悠悠,这话说得很是敷衍,别说我不信,就连谢明澜都轻笑一声。 苏阁老怒道:“一派胡言!叛王谢时舒,你素来狼子野心,包藏祸心!现如今还在此大言不惭矫饰你的谋逆大罪!” 我道:“本王谋逆?你们苏家世代久窃高位,营私植党,消除异己,挟皇恩以自重,本王不过是要铲除尔等奸佞权臣,何错之有?苏阁老,你现在自尽,本王留你全尸!如何?” 说这话时,我并没有往苏喻那边看上一看。 苏阁老道:“好一派慷慨陈词,好一颗苟且之心,谢时舒,时至今日你何必再扯着遮羞布不放,你血统不纯,白虏而已,如今还敢起兵造反,哪怕你今日将这殿前百官屠戮殆尽,你也没有资格继承大统!” 我心中被狠刺一下,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 谢明澜拨开前方护驾的老臣,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穿过层层人群,望着我道:“小皇叔,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朕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朕向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置朕于死地?” 我露出惊愕的神情,道:“陛下,承蒙您今日还唤臣一声皇叔……臣,感激涕零,只是您是听了谁的谗言?臣怎么敢杀你?你是圣英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臣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断不敢碰你一根手指!臣只求你长命百岁,为太子哥哥开枝散叶,延续代代。” 苏阁老指着我道:“白虏还敢提先太子!如今太后尚未下葬,尸骨未寒,你就迫不期待起兵作乱,有何面目提先太子!” 我一字字道:“本王将辅佐陛下,踏平北国,降服鲜卑,一统天下!开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盛世,太后在天有灵,更该欣慰才是啊!”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齐齐变色,李御史失声道:“九……叛王谢时舒,你竟然要再起兵争!” 我望了望他,他年纪大了,发须皆白,我知道若换旁人,他这样的诤臣一定较之苏阁老更先怒斥陈词,他今日一言不发,直至现在才忍不住出言……于他已是一生罕见之事了。 只可惜我辜负了他。 胯下的鲜卑骏马不耐的打着响鼻,焦躁得直转圈子,我不得不攥着缰绳,随它绕了一圈。 不管它怎么绕,我都直视着谢明澜道:“不过是为了成就大业罢了,哪一位帝王没有统一天下,立不世之功的雄心壮志?陛下,臣愿为你征战沙场,开疆辟土!” 苏阁老震惊过后,连连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时舒,你谋划多年,原来只是为报私仇!为报一己私仇竟要再挑起战事,置齐国百姓于水火!白虏尔死不足惜!” 谢明澜沉默片刻,冷道:“若朕说不愿意呢?” 我微笑道:“陛下雄才大略,一定愿意,陛下万金之躯,只需稳居庙堂金座之上,垂听臣的捷报便是。” 谢明澜道:“听你所言,朕若不依,你便要幽禁朕了?” 我大笑几声,道:“臣不敢,臣不敢。” 李御史撒泪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齐国安定不过十年,百姓休养不过十年,九……你为何要一意孤行啊!” 苏阁老在旁冷讽道:“李御史,这就是你次次回护的九殿下,你还听不明白么?十年前云郡主和亲出嫁,此子至今没有咽下那口气!你多年委曲求全,装得一副不死不活之相,是为麻痹众人,只待今日吧?哈!好深沉的心机!恨先太子不听吾等进言,酿今日大祸!”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俏皮道:“啧,被你猜得死死的,苏阁老你既然言中了,该开心才是。” 李御史摇头道:“便是有这等野心,也该由陛下亲为,你越俎代庖……实在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举!” 我道:“李老爷子,你说别的我不与你辩,只有不悌,我万死不敢领……” 我一把抽出佩剑,望着剑锋寒光道:“先太子殿下对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我心中不敢对他有一丝不悌之心……” 不悌一词,如同火之燎于原。 明知不该的,明知此时此刻不该如此的……但是心中的火仍是烧得漫天漫地。 我闭目忍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霍然怒视谢明澜道:“太子哥哥言传身教,十年来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利刃破空,我剑指谢明澜,咬牙切齿道:“不是你,不是害死太子哥哥的你!你怎么配那样像他,像他便是你最大的错!” 太子时洵驾薨后,自我回京的第一日起直到今日,每每见到谢明澜我都感到十分痛苦纠结。 他的相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他是太子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只凭这一点,倘若他在我面前遇到危险,我会不假思索地为了保护他而死,绝无虚言。 可是他那比太子哥哥更出挑的两分,总让我想起前国师的谶言。明知不该如此,但在我心中,谢明澜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妖精怪物,它吞噬了太子哥哥的命数和血肉,生长成为了更加艳丽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只知道,当我和他两人独处时,我浑身永远无法停止战栗。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日头渐渐升起,阳光普照大地,我抬眼望向那刺眼的阳光,只被刺得落下泪来。 日光月色都是最好的东西,忠臣孝子也照得,叛臣贼子也照得,我很喜欢。 我既然扬剑,裴山行便立时传令,军令被一声声通传下去,陇西府骑兵一层层地列阵,准备冲锋。 苏喻所带来的戍京精兵皆为步兵,面对陇西府骑兵本就落了下风,何况他们人数不多,且这群戍京兵士养尊处优多年,战力远不如常年征战沙场的陇西府骑兵。 不管怎么想,他们都支撑不了多久了。 我不经意扫到了苏喻,他今日穿了朝服,一身文官朱色长袍立在兵阵中很是显眼,他遥遥地望着我。 他的眼神中似乎是一种哀伤和不忍,我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见过,苏喻与我对视半晌,痛苦地闭上双眸,别过了脸去。 我心中忽然一凛。 十年前,他在养心殿中曾这样看着我。 我一把拨转马头,对裴山行急道:“撤!快撤!!”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我回头望去,只见正阳门正在缓缓合上。 本能使然,我不知为何伸手一探,竟真的凭空抓住一样细长物什,待定睛一看,心中大骇。 这分明是一支箭矢。 一人在城墙上大声道:“臣徐熙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我闻声望去,只见徐熙身着重甲,正放下弓箭,他俯视着我,意得志满地扬起一边唇角。 而他身后和其余三面城墙上,涌出黑压压的一片,细细看去,竟是有三层弓箭手。 霎时间,风云突变。 几乎同时,谢明澜身后殿中涌出数倍于我们的兵士来,霎时间隔断了我们与谢明澜及百官。 “放箭!”徐熙一声令下,空中万箭飞出,如乌云般遮天蔽日。 兵荒马乱间,裴山行高呼撤兵,谁知正阳门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显然门外接应的陇西府兵也遇敌了。 陇西府兵皆为骑兵,面对高处的弓箭手毫无抵抗之力,一时间被射杀无数,胡乱呼号逃跑中更有互相踩踏,死伤更甚。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裴山行挥剑挡去飞矢,但是左支右绌,免不得挂了彩,他艰难靠到我身边,却对我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说嘴打嘴,他娘的,这下那鹦鹉真能送咱俩走了。” 我想了想,认真道:“我有玉和为我收尸,你那破鹦鹉送你走就送你走,你别拉上我。”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那些流矢箭雨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把我隔绝开了。 另有一着紫衣蟒袍者走上长阶,他向谢明澜行了礼,站起身转向我叹道:“九弟,束手就擒吧,哥哥我为你向陛下求过情了,陛下洪恩浩荡,饶你不死。你……快些下马受缚吧!” 我见到他,确实很震惊,扬眉道:“三哥?” 我方才一直疑惑谢明澜哪来的援兵,看到他我便明白了。 三哥是几个哥哥中与谢明澜走得最近的,他出兵倒是不奇怪……只是……他的封地远在太原,一去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他怎么会来,谢明澜又如何得知我会近日起兵,还是说…… 有什么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太后驾薨那日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游廊、春日宴、气急攻心…… 我骤然望向苏喻。 苏喻却一味垂眸,并不肯看我。 那厢徐熙令手下推出两个被缚之人,道:“乱臣贼子谢时舒!陛下英明,早已觉察了你的不臣之心,命本将去请晋王殿下前来勤王救驾!这是你的两个手下!他们已经招了!你还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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