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珠举着灯,推了门,程谯云踏进去:“进来。” 商闻柳老老实实进去,掌心对着父亲,程谯云举了戒尺,在他掌心狠抽了一下。 这一下使了劲了,掌心红了一片,檀珠像个小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大眼睛怯怯地看着程谯云,戒尺没打在她手心,她反倒先冒了眼泪。“这一下替你娘打的,她听了你的消息,在家里哭了一天。”程谯云板着脸,把戒尺扔给檀珠。 商闻柳摊着手掌,闻言担忧道:“娘身体怎么样?” 檀珠悄悄地把戒尺塞在怀里,打算扔房顶上藏起来,拉开门时回头,听见程谯云道:“她身体还好——手这么伸着,还想让我打你?你想挨打爹也舍不得” “你那朋友把这刀还来,不就是想让我念着点父子亲情。”程谯云脸色缓和下来,拍着商闻柳的肩膀坐下来,叹着气道:“二十四了!放在别家都已经是当爹的年纪,我知道你从小存着些志向,所以和你娘都不催你成亲,是怕你在外为人所拘束。” “你不成家,后顾之忧就少一些,可毕竟还有爹娘。家里余钱还算殷实,饭都是吃得上的,爹娘不用你奉养。爹也见过些风浪,但你总归要顾忌你娘,你若有什么不测,她要怎么活。” 商闻柳默不作声,抬起袖子,偏过脸擦了一下。 程谯云继续说:“瘟病的事我大略都听人说了。行事固然莽撞,但是——做得好。” 商闻柳眼眶发酸。他最怕家里人担忧,话到了嘴边也不敢写进信里,程谯云这么一打,反倒把那几份愧疚打散了。他愣愣地叫:“爹!” “下回再让你娘担心受怕,可就不止这么一下了。”程谯云翻过桌上茶盘里倒扣的茶杯,自顾自倒茶,看商闻柳还站着,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傻站着做什么。” 商闻柳心里记挂着进门时那一幕。他不知道程谯云看进去几分,心里暗暗叹了ko气,他虽把温旻打发了回去,但是迟早要把这事告诉给家里人,那时他们要怎么面对?商闻柳想过,然而没敢往下想。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逃不过程谯云的眼睛,见着儿子满脸写着心事重重,程谯云没直接问,想来就是官场上那些事,程谯云自诩摸得清楚,旁敲侧击道:“我听檀珠说,你近日休养在家,没去衙门上值。” “过两日就要去了。”商闻柳随声应付,说话间,他把这乱七八糟的关系颠来倒去想了想。 世上最难得不过心意相通水到渠成,若没有那些剪不断的案情,他和温旻本该是陌路,巧就巧在遇上了,像两股泉流,同奔一路,然后弥合在一起。温旻独身失怙,自不必和家人交代,可他还有父母小妹,将来问起嫁娶之事,他要怎么答? 时下确有男子相慕,成家后依然偷摸往来,商闻柳对这般损私德的行径向来不齿,既是爱慕,何必又去拖累旁人,自己一力承担便是了。他最终下了决心,指头扭着茶盖,磨磨蹭蹭道:“爹,今日我那朋友,是锦衣卫。我们......”话说到此,音渐低沉。 瓷盏轻碰着,他爹慢慢扶稳了茶托:“你来信里写过,起初我还奇怪,你们该是两条道上的人。今日见了,倒是看着不赖,不是那等用尽手段钻营的人。” “不过,”程谯云喝完茶,重新斟满,继续说,“我看着怎么有些傻气,不像个指挥。” 窗户开着,一片云被风扯到月亮底下,把一片清辉掩上。庭院里黯淡下来,只剩下屋里透出的灯光。 “是,”商闻柳心里拧着难受,做贼似的陪声说,“是挺傻。” 风从外面吹进来,程谯云拿手偎了会灯,哈哈笑道:“我说他傻,你怎么也敢说?不怕被耳目听了,抓你去‘咔嚓’了。”说完,比个抹脖子的动作。 话说到这个地步,商闻柳反而不敢往下讲。他有些为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好故作轻松地喝茶。 商闻柳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早些睡,明天我去访友,不必等我吃饭。”月光重新露出头角,程谯云站起身,拿了只烛台点着,端在身前,那火稍稍窜动,屋里的影子就跟着一晃。 门“吱呀”被拉开,庭院里酝酿了一个黄昏的风扑进来,程谯云护着烛芯微弱的火苗,慢慢地走到廊下。等风静了,那月亮愈发白亮。 “爹,”程谯云正要走,商闻柳忽然站起来,“刚才我说那个朋友——” 程谯云站了会儿,小幅摆手把袖摆展平,没回头看儿子,随意地“嗯”了一声。 “我和他......我和他好。”商闻柳结结巴巴地说,“是那种好。” 厚重的云重新把月亮遮起来,昏黄的灯火笼罩住程谯云的脸孔。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好像还没从这一句话里反应过来,秋夜的凉风掀起父子二人的袍角,窗户纸颤起了细小的鸣音。 程谯云在这阵微弱的纸皮声里忽然转回头,黑漆漆的夜色和烛光交替摇晃,让他看起来有些冷厉:“你说什么?” “我、我和他相好!”商闻柳大声说。
第97章 赌庄 月上中天,京城各处铺子已经闭市,明朱坊后有人掀开一块破破烂烂的门板,一个黑黢黢的大洞连通一条发黑的木制阶梯,曲折通往深处。 那人迟疑须臾,点了火折子顺着阶梯下去。 外面破败不堪,内里竟然别有洞天,那人走了不到一会儿,阶梯向上攀升,到了一处宅院中。此处灯火通明,隔着几面墙,隐隐有疯癫的人声传来。那人学了几声鹧鸪叫,一扇隐蔽的小门便张开了一条容人进来的小缝。他甚至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开了门,门后就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 这是一间赌庄,里面人头攒动,又臭又浓的烟气在一层的大厅堂里缭绕。来人是头次来这种地方,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和畜生一样嚎叫的赌徒把他惊得冷汗涔涔,他按照吩咐转过一条暗廊,来到暗角里待着,不断扫视眼前的十来张赌桌。 有几个赌棍输光了钱,正在向庄里的地头蛇借钱,想是借得多了还不上,几言不和,几个壮汉搬了台铡刀,切了那赌徒一根小指。 惨叫声在整间庄子里显得不值一提,那脏血飞溅到了来人的眼睛上,使他整片视野都红了,他焦躁地擦掉血滴的同时,看到另一个瘦弱不堪的赌徒骂骂咧咧从赌桌上下来,看到暗角这处的时候,赌徒明显愣了一下。 就是他了。 赌徒试探着往这处走,他偷摸着抓了一根蜡烛,灯火向上移,一张圆脸被照亮。那接头的赌棍楞了一下:“打哪儿来?” “城外十里亭。”城外压根没有十里亭。 赌徒咂咂嘴,眼里血丝透颤动着,像屠户称ro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生面孔啊。” 宋彦不做声,他是第一次被指派来做这种事。赌徒伸了手出来,对他晃了一下:“这边来。” 宋彦随他到了无人处,见赌徒把油腻腻的裤子抖了两把,流畅地摸出纸团。上头糊了些什么姑且不论,皱巴巴一张纸,涂满了墨团,宋彦微微皱起眉。 “从赌坊里找到我这么个认得字儿的可不容易。”赌徒把纸团给了他,邀功似的搓手,眼睛打量着宋彦,像能从他身上刮一层银花下来似的,赌徒接着说:“他们这个月,就去了这些地方。” “不必告诉我,我只是个传话的。”宋彦迅速地把纸团收起来,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他在赌徒赤裸裸的贪婪目光下把那份殷实的报酬拿出来,挺沉的一包银子,赌徒立刻抢了过去。 “就这么点儿?”赌徒红了眼,啐了ko唾沫,拿脚碾了。他掂了掂那包银子,拉开系带,眯眼数着钱,差不多十来两,是他这一个整月的情报钱。而后一把薅了,解开自己随身的钱袋倒进去。宋彦眼尖,瞥见那钱袋ko翻出来的内侧有个小小的“商”字。 他把银子贴身藏好了,才慢吞吞道:“我替你们干的这事,闹不好要赔命的,你们这,不仗义了吧?” “已经比上个月多了。”宋彦不会说好听的话,直眉楞眼地回绝。 那赌徒哼一声,使劲儿摸了摸裤腰带上栓的银袋子:“这情都靠真金白银维持,少一个子都不成。今年年景又不行,哪里不要用钱?你去跟你们东家说说,我们混市井的讨ko饭吃不容易。” 宋彦始终垂着眼,嘴上对那赌徒随意搪塞过去,就匆忙离开。 夜里有宵禁,几列巡街的队伍从街面上缓缓行过。宋彦熟知他们的行程,等那灯笼光消失在街角,他便敏捷地窜过路ko。 到了约定的地方,那个人还没有到,宋彦缩在墙根处,心中稍稍焦急,他还有个席得赶紧去赴,否则再耽搁一会便赶不上了。没过一会,前面不远处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他不敢妄动,屏息听着动静。 来人不止一个,先是个男子的声音,那男的听着有些恼怒,压抑着调子:“你跟来干什么!” 跟着他的竟是个女人,宋彦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那女子身上背了个小包袱,正拽着男子的胳膊。 没成想头一遭出来,就碰上这一对亡命鸳鸯。宋彦想离开,奈何他藏身的角落稍微有动静便会被前面这两人发现,他向里紧贴土墙,腰侧的匕首拔出来一些。 那女子说话了:“府里的看守被我药倒了,我等了你好久,带我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那男人强行分开女子纠缠的指头:“回去。” “不,我不。”那女子固执地说。 宋彦手中汗涔涔的,不知眼前这景象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默念这对男女赶紧离开,否则等接头人一到,刀下便要多两条冤鬼。 “是老爷叫我来这的。”那男人实在拗不过,好言劝着,“不是因为你药倒了府里能用的人,而是老爷放任你做这些事,否则他怎么会叫我来。他全都算好了,我若带你走,城外就是杀我们的人。” 那人有些急躁,他接着说:“外面危险,快回去。” 宋彦不知道他们ko中的老爷是个怎样的人,只觉得背后发凉。 女子的包袱里大约装了不少金银,她一动,包袱便微微摇着脆响。她带着哭腔:“懦夫!” “夜间归家太危险,前面转角等我,我带你回府。” 大约是知道私奔无望,女子擦了眼泪,直起身,冷漠地说:“滚。”她把包袱往地上狠狠一掷,几根发簪散落出来,她面前的男人显然怔了一下,又重复道:“前面等我。” 宋彦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手里匕首依然紧握着,冷不防一声叩响,他精神一凛,发觉那打发女子走的男人竟然就是接头人。 他攥了攥在赌坊得到的那个纸团,两人对了暗号,这才搭上话。 接头人的面目隐在房檐的黑暗里,宋彦看不清,也无意探究。接头人的脸隐在黑暗里,宋彦看不清,也不敢看,他把东西递过去,听见接头人的声音说:“到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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