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饭吃得和乐融融,钟主簿喝了些酒面色酡红,说起今年说亲竟无一家成功,嗟叹不已。 其状近痴,同僚捧腹大笑。 老何触景生情说:“这一年都要过完了,想起年初许下的誓言无一兑现,实在无地自厝。” 钟主簿扼腕:“是啊!吾发大宏愿要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 “公子,什么是眷属?”檀珠不能喝酒,只好端碗甜汤,嘴cun上一圈稀薄蛋花,十分无邪。 商闻柳席间也小酌了几杯,眼前朦胧,敲了敲檀珠两边小髻,打趣道:“瞧见了吗,在一块,这就是眷属。” 檀珠对于上午头发被扯断的事还有些后怕,捂着脑袋直点头。 这边老何挑起话头,席间纷纷说起年初定下的愿景,好不热闹,大家也都开了怀,畅所欲言,把自己老底抖了个底儿掉,轮到商闻柳开ko,二十几双眼睛望着他。 “我么......”商闻柳正举壶倒酒,已是微醺模样,目光迷蒙。 “说来惭愧,我年年心愿都是一样,赡养父母遮风挡雨,至今还未完成。不过今年倒有一件不同,希望能有男子气概一些,比如说……”商闻柳道,他思索了一下见过的武夫模样,发现个个都是五大三粗不忍直视,也只有一个温旻长得颇为俊美,“比如说温指挥使那样的?” 商闻柳语出惊人,同僚们倒抽一ko凉气,异ko同声道:“使不得!” 陆斗捂脸:“你这ko味也忒重!” 傅鸿清也表态:“自损八百,不可不可。” 一餐饭吃得快意,宾主尽欢,席散后三三两两各自离去,陆斗和商闻柳同路,各自捅袖子往家走。 檀珠撑得小肚溜圆,在两人后面一步一歪地跟着。刚跟着商闻柳回家时,瘸腿险些治不好,商闻柳跑了城里城外十来家医馆才求来个大夫给她医治,总算把脚踝那个拳头大的肿包消下去,平常走路还有些拐,大概再养段时间就能全好。 她从受灾的家乡一路来到京城,受尽欺凌,可笑的是,这些欺凌有一半来自她的幼弟,爹娘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同行的同乡呢,他们自己都顾不上,哪管得着别人的家事。檀珠望着前面两条身影,眼睛一阵酸涩。 遇上公子是天大的福气,她要用一辈子偿还这恩情。 正这么想着,冷不防迎面撞上一个人。檀珠虽瘦小,但那人生得不高,这一撞把他怀里抱的东西撞个满地,纸轴和木板蹦得到处都是。 “哎呀,对不住!”檀珠急忙跪在地上帮他拾。 前面的商闻柳和陆斗闻声回头,也来帮忙。所幸这条路上行人不多,东西归位,那人一叠声道歉:“实在抱歉,一把年纪眼神不好,冲撞几位了。” 这是个中年男人,一把胡须十分漂亮,想来常做打理。 陆斗看见此人样貌,笑道:“怎么是许大人,许久不见。” 那人一愣,眯着眼辨别了半天,胡须颤然:“陆少卿啊!别来无恙,您身边这位是?” “我司的商主簿。” 许大人赞道:“那必定是少年才俊!” “不敢当。”商闻柳回礼。 “我还有要事,恕不奉陪,改明儿再给您和这孩子赔礼道歉。” 许大人一卷纸轴,匆匆投入人群中去了。
第20章 除夕 “那是工部郎中许仲槐,古板老头,”陆斗对商闻柳道,他蹲下来摸了摸檀珠头顶,“没撞疼你吧?” 檀珠昂首说:“我头可硬哩。” 小儿戏语,陆斗听了一阵笑。三人继续慢走消食,商闻柳忽道:“这个许大人莫非就是那位治水功臣?” 陆斗一歪头,说:“不错,轸庸十二年他在南关当县令,那个地方你也知道,麻河前后几次改道,附近的县淹成一片汪洋,唯独南关县有他在那儿指挥了几次,死的人可比别处少多了。听说他调离的时候,拦轿的百姓不计其数,差点儿没走成。” 为黎民立心,这是圣贤行事,商闻柳便更仰慕。 大梁朝的水患一直是历代君王心腹之患,自雪域发源的端江养育无数生灵,也摧毁了无数生灵,从太宗开国以来,垦田伐林,端江的几大支流发生过的严重洪涝不下百次。沿岸农田畜牧几经打击,甚至呈现出一种倒退的势头,一些沿江地区几乎灭绝人迹。 麻河作为端江最大的支流,经盘京国土穿流而出,直汇入云姑海。麻河这一带与其他支流不同,位于京师东北,作为京师一道天然屏障,势必要严密拱卫。每年要拨调大量白银和军需供给,经过几代帝王经营,麻河流域的这几座州府逐渐繁盛,水患渐息。但是近二十年降雨暴增,冬季严寒异常,闹得入cun开凌也闹灾,入夏落雨也闹灾。 小打小闹的不要紧,麻河沿岸的地方官已经有经验,可是银子哗啦啦流出去,洪水照样哗啦啦吞没屋舍田地,百姓骂天骂地骂河神,就差把地方官绑起来祭天了,下令派去治河的官员一个个以头触柱也不愿背骂名,纷纷写了遗书送上金殿。 先帝将河患列为头等国事,不无其道理。 商闻柳道:“河道上的事我懂得不多,单只说许大人的功绩,将来有机会定要去拜访。” 陆斗笑说:“只怕你要扫兴。” 后面檀珠有些落后,二人停步等待,陆斗伸个懒腰,解释道:“许仲槐呢,老顽固一个,他家只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姑娘了不得,心存济世之心,广交天下,老见着和一些红发白脸的朋友出游,还成天跑去城外给那些贫妇诊病。许大人觉得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和女儿天天吵架,家里没一天安生。别说什么拜访,你就是路过许家门ko,那架势吵得你半个脑壳都要被掀翻。” 商闻柳噎住,思量许久,讪讪说:“人无完人。” 陆斗哈哈一笑。 整日无事。 晚上祭灶神,换贴新神像,廿三已经供过酒,廿四就不必,免得灶王爷饮醉误事。檀珠端着糖瓜糖饼放上神龛,念叨些新学的吉祥话。商闻柳在院子里挂天灯,掀袍进门,在神龛下叩拜,祝祷一阵,焚尽元宝神马,这才算送灶上天了。 再过两日是诸神上天述职,直到除夕都是百无禁忌,檀珠一早得了嘱咐,乐个不停。 到了亥正才睡下。 今天晚上温旻是在家里睡的。 这几天两头赶没个着落,经常在家歇下不到一个时辰就来人传话。为的也不是别的,再有几天,宫里要办宫宴了。谁都能放假,当兵的不行,何况他这样的官职容不得半点懈怠。籍田和宫宴两座山压在他身上,如今好容易卸了半座,总算消停一会儿,叫家里雇的婆子煨了养神汤,喝了才睡下。 温旻这一睡,睡得昏天暗地昼夜颠倒,夜里陡然惊醒神思滞怠,遂打开窗,披衣而坐。 远远地能望见京城百姓点灯不夜,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一响接一响。 后天就是除夕夜了。 往年在朔西边陲,年尾军士们无法回家,都是三五个营搭伙,各自去密林搜罗野物猎来打牙祭。军法森严,本是不允许士兵私下打猎,可耐不住朝廷不疼不爱,年年军补下不来,军官也懒得管甚么军规不军规,留一队精兵巡逻,剩下几个身手好的钻进冰封的树林,刨雪窟设兽夹,满载而归。 他们也不多打,每年就这么一次,快活得很。 除夕晚上围一圈点篝火,野兽剥皮斩块倒盐巴一锅子熬了,冬天的动物最是肥实,炼出的油香勾得人肚里窜出的叫声能让营外听个十成十。ro熟了再找几个嗓子好的唱首歌,因为酒是不能喝的,这时候有老婆的便开始想老婆,没老婆的就凑一团合计往后娶个啥样的老婆,一群粗汉嘻嘻哈哈闹完了,各自回营,给站岗的兄弟带去一碗热汤。 温旻起身,在卧房里走了一圈。 他的房里摆着一架屏风,后面落一架刀架,上面放着一把唐刀。 银纹如蛇,阴冷缠在刀鞘上。是黄令庵调离原职去往薄云关驻守时赠他的宝刀。 老将之言犹在耳,说来日再相逢,记得拔刀一战。 温旻握住刀柄,铮然抽刀,夜色里雪亮银光倏地一亮,水一样的寒芒斜劈开倒灌而入的北风,他身形一晃,踊身而出,凛冽刀背抽过庭院栽种的梅枝,细碎花瓣狂乱飞动。 犹记得初至京城,局面稍稍安定下来,锦衣卫还没有练兵场,他亲自借来禁军的校场领兵练刀。正是酣畅时,一颗石子劲射而来,温旻挥刀劈落。黄令庵抚着短须笑吟吟站在入ko。 老将道:“少年人,刀法不错!” 温旻站直,比黄令庵还高半头,老将丝毫不怯,从兵器架上捉刀一跃,将他方才练的刀法再耍一遍,竟把他多日困顿之处解开。 可惜相逢甚短,他们又都是军官,碰面草草数语就是极限,没有时间对试一场。 黄令庵生xin爽朗,直言说温旻不该留在京城,他该去边野。温旻没去成,黄令庵去了,难得的忘年之交,中间也没有信件往来。义父郑士谋不太喜欢此人,每每提起,必要大骂,十分失态。黄令庵和郑士谋是同辈,想来年轻时闹过龃龉,温旻心下洞明,不再提起。只是从前朔西边境的片段时常浮现,冻掉人耳的寒风,看不见顶的雪松,酒糟鼻的厨子,鲜活的同袍,还有为死去士兵写碑的匠人,魏碑写得极好,一整片黑惨惨的字,肃穆整齐。 太久没有回去,他怕把一切都忘了。 年底时光飞快,转眼到了除夕。 天还没黑,外面民户的爆竹已经噼里啪啦炸起来,大街上都是人,车马流水游龙一般缓缓移动。檀珠穿上了新夹袄,捂着耳朵一路小跑回来,惊魂未定放下胳膊上挎的小篮子:“公子,订做的米糖汤圆拿回来啦!” “辛苦你了,年饭一会儿就开。”商闻柳转身取了一枝堂花,簪在檀珠耳边上。 “嘿嘿。”小丫头笑了一下,颠颠地去厨房揭锅盖取去了。 全城的百姓都忙着迎新岁,这时候也是酒楼最忙的时候,据闻最大的酒楼一天应承了八十桌宴席,忙得脚不沾地。青旗斋也接了四十来张桌子,后厨热火朝天,菜肴打包好了由腿脚麻利的伙计驾车往外送。 这回李小六要去燕子巷送酒席,这席不算大,他穿街走巷很快跑到,敲开门,只看见一个蓄须的凶恶男人走出来,板着脸一言不发签了货单。 李小六一阵恶寒,觉得不吉利,收了余款溜之大吉。还好路过一户人家时有个文静的书生送了他一把饴糖。 哎呀哎呀,无论如何,总归是新年吉祥。 李小六摇头晃脑回了店里。 “指挥使,订的年饭到了。”武释敲门,一只小黑猫蹭蹭钻出脑袋,身子还卡在门后,小肥爪拼命往武释身上刨。 “阿黑小二愣。”武释哈哈一笑,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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