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幽不曾告诉旁人,他是蛇妖修为的蛟龙,这天劫一日不渡,便要被天道折磨痛苦一日,若他日飞升成功,修为会比人族略涨,以示报偿。 绝大数妖都承受不住,或是放弃渡劫,在人间据地为王,或是索性堕入魔道,窝进妖魔界内也算自在逍遥。 成神前备受折磨,成神后规矩缠身,与齐明幽同岁的妖类,多半都放弃成神之路,而只有齐明幽清楚,自己一心求道,为得究竟是什么。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追随着虚墨白,那张一尘不染的清俊脸庞,此时除了陌生的冷意,再看不出丁点情绪。 都是自己应得的。 “对不起。”齐明幽半张着嘴轻声道,“对不起池云,此前种种并非我刻意而为,我也不知他们心中的贪欲如此强烈,更不知他们会因此丧命,我不过是想……” 齐明幽终究没将真正的目的说出口。 他不知该如何对虚墨白开口,此次试炼大会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为了让周梓晨拿下魁首,让他得到灵犀莲。 自虚墨白修建月老祠收受香火钱起,齐明幽便猜到虚墨白所渡的劫数是财劫,所以他潜心研究了数载,制成了与传闻中一模一样的灵犀金莲。 而正当他犯愁如何将灵犀莲送给虚墨白时,却听闻他收了徒弟,便特地寻人去流云城中散播消息,称此次试炼大会的奖品是金莲。 虚墨白一定会上勾的金莲。 可是,虚墨白所收弟子入门不过数月,如何去与其他门派的高徒相争? 齐明幽只能出手,给实力强劲又意图夺冠的几位参赛者下了咒术。 期间,齐明幽也后悔过。 因为陆引心设计戕害周梓晨,在看到由虚墨白神识所幻的北琼鸟将令牌衔走时,齐明幽真的怕了,怕此举会真的伤到虚墨白。 索性一切有惊无险,虽然损失了几条性命,可灵犀莲顺利送到了虚墨白的手上。 “池云。”齐明幽抬眸,目光对上虚墨白深邃却平静的眼眸,恳求道,“墨白,你可否去试一试我做的灵犀莲,我将毕生所学都用在这株灵犀莲内了。” 虚墨白并不清楚他此刻为何突然转移了话题,他只知道身为仙尊却残害无辜,天道所归,齐明幽恐怕很快便会遭受天罚。 他到底惦念着他们千年的情谊,开口提醒道,“天罚之时,你可前去琦神谷,雨神所设屏障可削减天罚之力,他欠着我的人情,不会拒绝你的。还有,灵犀莲我已经试过了。” “当真?” 齐明幽的眸中闪过几分希冀,他盯着虚墨白波澜不惊的双眼,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错愕地垂下头,脸上竟然浮现出些许慌乱。 若是灵犀莲起了效果,虚墨白便会与自己心灵相通,他也不会来此兴师问罪了。 是我赌输了吗? 齐明幽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淡淡地不甘,他道,“从叶寒死时,我就该明白的,都是我执迷不悟,才害了他们。” 他所渡的劫,是天地间最难渡的情劫。 若是能与心上人心意相通,方能渡过此劫,若知其不可而故意为之,便要遭天雷轰顶,从此灰飞烟灭,不存于世。 除此之外,还可选择断情绝爱,忘却心爱之人,从此清静六根,再不对他人动心。 齐明幽做不到后者,他舍不得忘却虚墨白,便想在前者上尽力而为。 他曾在虚墨白帮他解决贤华殿所遇麻烦时,隐晦地问他对自己的看法。 毕竟,他与周围设立门派的仙家不同,妖物出生,生来便要背负常人难以忍受的枷锁。有些话一出口便可伤人,唯独虚墨白与众修士不同。 他曾一脸严肃地告诉齐明幽,“不必去管旁人的闲言碎语。妖与人并无不同,他们眼下对你诸多责难,不过是忌惮你的实力罢了。修道是为了自己,而非旁人。” 忌惮他? 齐明幽并不明白虚墨白的意思,只是从那之后,醉鹤山上针对他的流言碎语竟少了许多,贤华殿在醉鹤山的处境也好了许多,甚至有不少仙门都主动来与他们走动了。 也就是那时,齐明幽才从浮文真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流言蜚语怎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过是虚墨白看不惯那些人信口胡说,出手教训了几次,久而久之,说这些话的人就愈来愈少了,贤华殿才有了如今的宁静。 浮文真人不免佩服地对齐明幽说道,“池云曾说你虽为蛟龙,所铸利器却不比那些扬名万年的仙门差。还推荐我来试试你所制的兵器,不过看你这模样,大可不用我试了。” 齐明幽说不出心中有何感受,他听闻虚墨白素日里为人淡漠,拒人千里,如今这般对我,那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他的例外? 无论齐明幽愿不愿意承认,他确实对虚墨白动了心,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锻造出的第一把神兵便是九劫,知虚墨白善于用剑,便乐呵呵地将剑赠给了他。 等到了逐月阁时,他才发觉,九劫与虚墨白实在算不得相配。 可虚墨白并不嫌弃,夸赞几句后便收下了,过了些许时日,他还帮齐明幽解决了几件门派内的麻烦事。 自那以后,齐明幽隔三差五便会给虚墨白送东西,不知不觉间竟多达百余件了。 而虚墨白出手之事也只多不少,甚至不用齐明幽开口,想来……虚墨白平日闲暇之时都在关心着自己。 虚墨白心中有他,正如他心中有虚墨白。 这番错觉一错就是千百年,在齐明幽心中已然成对的了。直到自己飞升的天劫出现,他更是鬼迷心窍般一错再错,才导致眼下戳破了他本就不牢靠的错觉。 “齐明幽。”虚墨白见他模样狼狈,于心不忍地继续劝道,“你若不愿去琦神谷,待天罚过后,我帮你收些残魂在灵物中,待千年后,仍可——” “不必了。”齐明幽打断虚墨白的话,不解道,“你该知那是逆天之举,何必冒险帮我?” “我将你视为知己友人,逆天之举做了又何妨?更何况,我还欠着你许多人情。”虚墨白的话没带任何多余的感情,他只是将心中所想道出罢了。 随着贤华殿逐渐在醉鹤山站稳脚跟,虚墨白已没有什么可帮的了,但齐明幽仍旧送各样兵器物件给他,这份人情虚墨白一直记着。 闻言,齐明幽才意识到自己千年间的执着好似一场天大的笑话。 什么虚墨白心中有自己,不过是他将自己视为友人,在与自己“礼尚往来”而已。 既然如此,他认了。 齐明幽起身,从虚墨白身旁走过,一字一顿道,“对不起。” 只三个字,虚墨白却明白了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转身想要拦住,却为时已晚。 通体漆黑的应龙破顶而出,惊到了门口的周梓晨与素火二人。 见状,素火错愕地开口唤道,“师尊!” 而下一刻,虚墨白也从屋中飞身出来。与此同时,醉鹤山上忽而风云骤变,先前晴空万里的天际,已然变得阴云密布,雷声隆隆。 虚墨白眉头紧蹙,拂袖施法,将周梓晨与素火二人护在结界之中,刹那间,滚滚天雷自天而下,径直劈在了应龙庞大的身躯之上。 齐明幽痛苦地从半空落到地上,流云城的早习广场被砸出了一道深深的坑。 “师尊!”素火急得想要跑上前去查看情况,奈何根本无法突破面前的结界。 她虽与齐明幽有着诸多嫌隙,可齐明幽确实算得上良师。 素火曾听齐明幽说过,那些人之所以针对她,无非是忌惮她的实力,她让素火不必忍让,大可将她自己所受的屈辱报复回去。 这是她的成长,旁人帮不了她。 天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直到八十一道天雷全部结束,天色才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若是没有地上的深坑,周梓晨还以为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境。 虚墨白走到齐明幽身旁,凝眸看向奄奄一息的昔日挚友,口中喃道,“何必如此?” 第33章 33 “莫…莫怪我。”齐明幽尚有一丝游魂存于体内,他拼尽力气再度化为人形,伸手想触碰身前虚墨白洁净的脸庞,可到快要触及时,那只焦黑如枯枝的手又缓缓落下了。 “别说话了,你尚有残魂,我来——” “不必。”齐明幽挣扎着想侧过脸,却咳出几口鲜血,整个人也脱力般倒进了虚墨白怀中。齐明幽眼眸中的神色正在一点点消无,双目漆黑且空洞。 看到齐明幽这副模样,虚墨白莫名觉得心中某个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种奇怪的感情正在缓缓灌入,整个人都变得沉甸甸的。他说不清如今自己究竟有何感受,只知道眼前的好友将要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能救吗?虚墨白不愿眼睁睁看着挚友消失,再度试图施法召回齐明幽的残魂。 齐明幽清楚虚墨白执拗的性子,他苦笑着开口,每吐一个字大股大股的鲜血便顺着唇角落下,“天道藏于鬼都…我自会请……求判官将我从生死簿上划去,从此往后,天地间,再无齐明幽,就当是赎罪了……” “墨白、虚墨白……” 终结之时,总有些许渴求。齐明幽终究还是伸手拉住了虚墨白的道袍,在他白洁的袍子上留下了一个乌黑的手印。 “我对不住你,忘了、忘了我…飞升……” 不过须臾,虚墨白怀中的齐明幽便消散而去,成了天地间的一抹齑粉,连抓都抓不住。 天罚。 这是渡劫失败的天罚。 自虚墨白说用过灵犀莲时,齐明幽便想到了这个结果,如今的情况,他早已有所准备。 在场诸位无不沉默,他们中不乏有渡过此劫之人,所以也清楚齐明幽所受的天罚比他们任何人的都更重些。 而这一切,只因齐明幽的原身是妖。 “师弟。”游云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虚墨白身旁,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道,“事已至此,别再枉费心力了。” 他倒并不担心虚墨白会因失去挚友而消沉,毕竟当初虚墨白刚入门时,他与玄鹤真人便发觉此人生来情窍有缺,不通七情六欲,当真是块修仙的好料子。 挚友殒命于眼前,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成为半世走不出去的阴影,可放在虚墨白身上,不过是挚友渡劫失败身死罢了,惋惜之余独自清净几年也就好了。 偏偏这次不知是不是游云子失算了,在他扶着虚墨白离开坑洞时,虚墨白竟回身看了一眼,口气坚定地问道,“他的劫数是什么?” 游云子并未回答,在场听到虚墨白问话的众人也皆沉默不语。 他们都已猜到齐明幽所渡天劫乃情劫,便是虚墨白本人,当局者迷,他们又何必多言将其点破,再来平添池云真人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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