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初次正大光明佩戴南荣氏族徽进宫,遂钰有些局促,坐在马车里险些绷不住想要回府。诸臣马车停在宫门外,禁军挨个检查官员官眷们是否携带违禁物品进宫。 搜身的还是夜里那几人,轮到面色铁青的遂钰连忙笑着问好。 其中个子高点的,凑到遂钰身边赔笑:“还望公子恕罪,小人只是个看门的,听上头的命令行事,实在是,实在是。” “行了,快去干活。”遂钰无奈,都是皇帝手底下的苦命人,犯不着互相为难。 挥挥手将这几人驱走,遂钰快步走到褚云胥身旁,扶住她,道:“大嫂小心。” 褚云胥如今还没显怀,走路成风,轻笑道:“哪里有这么娇气,别学你大哥那套,难不成叫所有人都觉得我有了身子才成?” 南荣栩:“若你七八月还能上马我便什么都不说,任由你胡闹。来之前就该把你留在鹿广郡,有父王母妃照顾我也安心。” 三人一路闲聊,多数是遂钰为褚云胥介绍皇宫内的陈设,这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内的一草一木。 距离夜宴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殿内聚集了不少提早赶到的朝臣。因西洲访问是年节,规矩礼仪上便松快了不少,允准三品以上的官员携有诰命的夫人以及一名子女。 若能不嫁公主,直接将朝臣的子女许婚给西洲也是不错的选择。 身为南荣世子妃,褚云胥自然不能时刻与南荣栩一起,她也得打理女眷后院的关系,因此,进殿便带着越青直奔殿后的小花园,与众多女眷赏花听曲。 遂钰与兄长并肩站在没什么人在意的角落,南荣栩抚掌道:“若燕羽衣找你茬,忍忍也就过来,我们家能屈能伸,没什么丢人的。” 遂钰愣了下,旋即意识到兄长是在考虑自己的安全:“大哥放心,我不会意气用事。” “那可说不准。”南荣栩叹道。“我们南荣氏满门武将,多少年才出了你这么个文臣,父王去年还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说是家门不幸。” 遂钰:“……” 这一听就不是父王原话吧! 很快,他看到南荣栩唇角似乎微不可闻地抖动了下,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遂钰:“大哥,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我不是母亲亲生,其实我也认了,毕竟我们全家只有我一个不会武功。” 南荣栩忍俊不禁,正欲说什么,殿外的太监高呼:“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贵妃娘娘驾到!” “太子殿下,太子妃驾到!” “五公主驾到!” 原本哄闹的殿阁瞬间寂静,众人向着墙根涌去,四散开来。 什么?! 什么驾到?! 谁来了? 遂钰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站在原地没动,直至南荣栩拉他的手,他骤然抬头,恰巧与站在潮景帝身旁,身着浅粉色宫装的俏丽女孩四目相对。 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滞,剧烈而急促的呼吸犹如狂风般,自胸腔奔涌至喉管,遂钰努力想要忍住,忍得眼睛通红,无端落泪,仍然无法抑制自骨髓与血液深处的刺痛。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咳声,气息粗重滚烫,像重疾缠身无药可医,濒临死亡的老人。 “噗——” 眼前人影交错,自黑暗迈向花白,犹如闪电割裂天际,自天光大亮再至黑暗无明。 遂钰弓着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支撑他继续站立,唯有兄长强有力的臂膀维持着他的体面,他压抑且痛苦地猛烈咳嗽,滚烫的暖流浸润口腔,再至鼻翼,最终通通融进南荣栩急忙塞给他的雪白帕子上。 帕子还带着世子妃惯用的暖梨香,边缘绣着栩字。 南荣栩意识到遂钰的异样,向前一步将遂钰塞到身后,遂钰抵着兄长的后背,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那是阿稚!他送出京城的阿稚! 是不知道有没有告别满十二个时辰,便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阿稚!!!
第41章 “遂钰!”南荣隋低声警告道:“注意分寸!” “告诉我,这是什么场合!” 遂钰:“……” 他说不出来话,他的意识几乎要被萧稚那张脸填满。而萧稚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注视,她疑惑地向周围望了望,却在即将找到视线时被父皇叫住,萧韫垂头笑着对她说了些什么,遂钰从口型认出,萧稚答了个是。 “昨夜陛下召你进宫,究竟是做了什么。” 自回京,南荣栩便一直觉得遂钰不太对劲,疑惑与不解像是滚雪球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在此刻被雪球击中。 他猛地扯着遂钰的胳膊将人塞进殿后供宾客休息的暖阁,近乎粗暴地把遂钰按在椅子里,十指收紧,指尖发白,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道:“遂钰,告诉大哥,你昨夜去玄极殿究竟所谓何事!” 遂钰后脊重重磕在椅背凸起的弧度,强烈的疼痛也没能让他恢复清醒,脑海中盘旋着无数张人脸,在笑,在哭,在懊恼,那是萧稚,是遂钰见过的所有的模样。 他的棋艺,也是萧韫手把手在太学教的。 萧韫说,棋道教人以谋划,即大权在握。 潮景帝并非不在乎萧稚逃跑,而是萧稚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她所有的轨迹皆了然于胸,自然不会对遂钰生气。 萧稚会回来,或者说,他一定会让萧稚回来。 “这算什么?”遂钰垂着头,自嘲道:“入幕,登台,当我是戏子吗?” “他当我是戏子吧。” 遂钰沉沉笑出声,肩膀筛糠似地抖,只是笑,也不再说话了。 可笑声又渐渐地像是在哭,他眼前的光被兄长挡着,南荣栩用衣袍为他撑起一片无人可见的荫蔽,他能压着声音,不被任何人窥探,放肆地哭。 南荣栩将帕子从遂钰手中抽出来,拧着眉,一点点地将沾满血渍的地方合上,用干净的那面擦拭遂钰的眼睛。 南荣栩说:“不能说也没关系,以后能告诉大哥的时候,大哥会洗耳恭听。” 早先在城门前见遂钰,御前行走衣着不凡,眉眼间的凌厉与极其神似皇帝的冷漠,令南荣栩不得不侧目,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曾远远观察过遂钰。 深幽宫禁内,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能造就现在的遂钰。 这幅难以言明的不适感,像是一层坚硬的外壳,死死包裹着遂钰,无论何时都不见褪下。 他的一举一动,像是故意,又好像无心,寸寸带着不动声色的算计。 这哪里是一个才刚长大不久的孩子的心性? 此刻遂钰哭得叫人心碎神伤,倒让南荣栩上不来下不去的那口气顿时松快了,这不还是个小孩子,高兴会笑,不高兴会哭,生气还会闹上一闹。 南荣栩是南荣王的第一个孩子,万众瞩目的嫡长子自然是整个王府的最明亮的星星,南荣王再怎么军务繁杂,也会抽空回府逗逗南荣栩,同儿子吃顿热饭,若实在是没法回府,便将儿子接到军营,教他兵法,手把手传授如何训鹰。 “别哭了。”南荣栩学着母妃的语气,慢道:“有什么事便同大哥讲,无论是谁欺负了你,大哥都替你讨回公道。” 这是遂钰第一次感受血缘的亲近,天然的联系令他在南荣栩一声声的安抚下逐渐平静。 他哭得出汗,唇齿的血腥味直逼天灵盖,他抽噎着嗫嚅,“没……没什么的。” “大哥,很多事……我没有办法告诉你。” 南荣栩:“它会令你陷入险境吗。” 遂钰:“或许不会。” “擦干眼泪,离开太久会令人生疑。”南荣栩理了理遂钰凌乱的额发,叫来窦岫:“去取我们放在车上的备用的衣服,待会给四公子换上。” 他看着遂钰想了会,略一沉吟,动手将玉佩取下来挂在遂钰腰间。 “这是世子的令牌,大哥我不能——” 遂钰正要推辞,被南荣栩按住双手,道:“正因这是南荣世子的令牌,你才得戴着,还要光明正大地叫席面上所有的人都看清,这是南荣氏的象征,你从来都是南荣氏的儿郎,遂钰,虽然提醒过很多次,但为兄还是要说。” “我们家蛰伏已久,却也并非任人宰割,有什么委屈大可撒出来,不必忍着,难不成偌大鹿广郡都收拾不了你的烂摊子吗。” 那确实可能收拾不太了,遂钰想。 他攥紧玉令牌,咬唇说:“知道了,谢谢大哥。” 再度返回席间,人倒也都齐全了,遂钰低眉顺眼地跟在南荣栩身后,陶五陈上前来主动引世子落座。 帝后气氛一派祥和地坐着,贵妃稍落半步,却也是能与皇帝低声说几句的距离,之后便是太子,太子妃,皇室宗亲。南荣氏作为第一大外姓王,于群臣之先,皇室之末。 成家自从将女儿嫁给太子后,声势水涨船高,成太师被人围着请教论道,身旁跟着的年轻人倒叫遂钰眼熟,他想了想,似乎没想到是谁。 再一抬眼,远远地看见潘谓昙正坐在位子上冲他摆手。 他指指成太师,又示意遂钰注意自己的口型,陶五陈又恰巧开口说:“小公子,陛下叫老奴给您带句话。” “十。”遂钰费力地辨认着潘谓昙咧成一条线的嘴,牙齿白花花地暴露着。 “小公子?”陶五陈没得到遂钰的回应,便又重复了一遍:“小公子,陛下说之前的事他可以不追究,若待会您再办砸了,可就真要挨板子了。” “十什么?”遂钰蹙眉。 陶五陈:“是大理寺专管审讯犯人的狱卒的板子。” “十公子。”遂钰啊了声,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原来是当日冷凝香找花酒喝的成十公子。 可这成十不是把别人肚子搞大了避风头吗?怎么还来此等场合,成家还真想送出去一个女儿,再娶回来一个权贵。 陶五陈:“小公子,您听清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遂钰被陶五陈烦得直皱眉,摆摆手道:“还望公公回禀陛下,陛下准备了那么久,臣自然铭记于心。” 那日彻查冷凝香,惹得京城诸多官员忐忑不安,男人进乐馆,除了胯下那二两肉的事便也没别的花样。他们以为皇帝要查狎妓,特地派了身边的行走督办,一时人心浮动,往遂钰府上送了不少礼。 “世子。”萧韫忽然开口,关心道:“怎的现在才入席,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吗。” 话虽如此,可明显意指遂钰。 南荣栩恭敬道:“谢陛下关怀,府中琐事而已。” “朕的御前行走怎么今日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萧韫又道。 遂钰也学着南荣栩的语气,说:“臣确实是累着了,不能更好御前侍奉,陛下恕罪。” “无妨,你平素用功,朕准你几日假,安心待在府中陪伴家人。”萧韫显得格外大度,又赐了遂钰舒适的软枕,遂钰冷眼瞧着,心中暗骂,面上又受宠若惊恭谢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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