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用来修筑堤坝的,并非泥浆沙石,而是一些普通的石块。 那些打在桥坝下的桩,并没有经过精确测量,而是草草了事。 那些为了应对洪水做的分流,也根本是挖小渠敷衍了事…… 甚至那些湍急地段所做的减缓地带,也只不过是挖平小半座山,根本没有做缓冲地段的工程…… 他们经过几个月的勘察、寻找证据,最终查出当年治理苍西河修筑堤坝的三千万两白银,用在实处的,不到一百万两。 而这些钱,当年都被以魏家为首的世家层层瓜分。 苏泰书房暗格里的那些账目、图纸、以及下面压着的证词等,都是证据。 而这份证据,却要了他与宣其的命。 他们在朝堂上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早就将世家大族得罪个遍。 若是他们将这份证据昭告天下,那将不仅是前有未有的民愤,更是史书中千古的骂名…… 所以他们诬陷苏泰与宣其谋反。 谋反的罪证还是由苏鸣亲自递交的,增加了多少可信度? 他们利用士族的权势向嘉和帝施压,要他处置自己的恩师与儿子。 在这场权力清洗运动中,他们最终胜利了。 当时祁丹椹在他外祖父书房里发现了那些东西时,正好被他外祖父抓个正着。 他将他抱到院落中,疲惫的温和的抚摸着他的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一句话也没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他睡着了。 等他扭过头看他时,苏泰望着明月出神。 小齐云桑揪着他外祖父的胡子,将那凌乱的胡子挠的整齐些,问道:“外公,您在看什么?” 苏泰温和地答:“看月亮。” 小齐云桑不解:“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它每天都是那个样子,一直都在……” 苏泰落寞又孤独道:“它大概也期望别人看一看它吧。” 小齐云桑嘟囔着道:“为什么?” 苏泰温和微笑解释:“明月是孤独的,漫天繁星都有伴,就它孤零零的照耀着人间。外公在想,它是不是也在质疑自己做的对不对,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是不是也在意别人如何书写它,百姓如何看待它?它有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初心,但是没有人能给它答案,它只能孤零零的在天幕上……所以,它那么孤独,那么皎洁,如果我们看一看它,让它知道,它皎洁的光并非无人欣赏,它让人们的黑夜不再那么黑暗,照亮行人的方向,人们并非不知感恩……那么它是不是好受一点……” 小齐云桑点点头,道:“那我也每天都看看它,让它不那么孤单。” 苏泰点点头:“对。云桑,做人就应该像这明月,知道什么是对的,去做对的事情,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那么这样的一生,或许是碌碌无为的一生,或许是负尽骂名的一生,但至少是不负本心的一生。” 小齐云桑好奇追问:“外公有后悔过吗?” 苏泰摇摇头:“外公从来不后悔,不论做什么事,外公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到了外公这个高度,任何事都没有试错的机会。所以,不管外公将来有怎样的后果,外公都不会后悔,因为外公在努力做外公认为对的事情。” 这是钟台逆案发生前,祁丹椹与苏泰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这段对话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以为他外公动了士族的利益,掌握了士族贪污治理苍西河巨款的证据,导致他与废太子被诬陷谋反,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所以他回京复仇,一直以来都是针对士族。 但听宣瑜这话,好似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宣瑜掷地有声道:“当年,是本王与宣瑛的父亲,与世家一起,在钟台剿灭了废太子与你外祖父。你以为魏家与士族是这件事的发起者吗?不,是父皇,他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与幕后之人。” 祁丹椹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先太子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承载着他的寄托与半生心血,我外祖父是他的恩师,摒弃一切困难,帮他登上帝位。若非世家胁迫他,他怎么可能会杀掉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此时,京华大街已挂起了灯,细雪纷纷扬扬。 烛火照过来,细雪的映衬下,宣瑜面容愈发阴柔,他道:“如果,这两个人,造了他的反呢?” 噌的一声。 祁丹椹只觉得脑海中的弦齐齐崩断:“你说什么?”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造反,他外祖父绝不会这么做。 他向来都是忠君爱国,君子谦谦,嘉和帝是他的学生,是他摒弃一切困难也要扶上位的皇帝…… 他怎么可能造反? 恐怕不光他不信,当年与苏泰有过接触的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他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他想要天下海晏河清,怎么可能会发动兵乱,图谋造反? 更何况,当年他与宣其做的一系列改革,都有嘉和帝的支持,他为何造反? 当年钟台逆案发生后,苏洛抱着他以泪洗面。 她不相信苏泰会谋反,求助所有的人为苏家洗去冤屈。 她告诉他他外公绝不可能会谋反。 她要他记着,将来要为外公洗刷冤屈。 他一直都记着。 他不仅要帮他洗刷冤屈,还要帮他报仇。 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走到现在。 宣瑜嗤笑:“看,你还是不知真相,不光你,就连当初写史书的,也绝不信苏泰与宣其会造反,证据摆在眼前,他们都认为那是伪造的,那是诬陷,甚至不愿意将钟台逆案写成是逆案,而是写成钟台案。为此,我父皇砍了十八个史官,二十多个谏议大夫……” 他淡淡道:“你以为苍西河那些巨额钱财是谁贪墨的?你以为苏泰与宣其他们只是遭到世家的报复吗?你以为这只是一场政治对抗的大清洗?不,这是一场横跨两代皇帝史书无法承载的黑暗。” 他一一详细道来。 当年嘉和帝还只是琅武帝最不起眼的皇子。 他因极其体弱,自幼养在宫外山泉别苑中,当时魏家也在那里有座别苑,魏家的女儿就住在那里。 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感情甚笃。 后来嘉和帝被接回宫,但他早已与魏家的女儿许下终身。 这直接导致在几个皇子夺嫡过程中,他被魏家推到前面。 可当时几方势力拉锯,他虽有魏家的支持,但并不占上风。 而这时,苍西河爆发了洪水,琅武帝被几个儿子夺嫡伤透了心,他便将目光放在了政治上。 他萌发了治理苍西河的伟大构想。 这一构想得到现在的嘉和帝当初的五皇子宣岸的支持。 他甚至提出很多可行性意见,嘉和帝这才注意到这个儿子,他认为这个儿子是极力促成这件事的,他在这个儿子的眼眸中看到了征服这条河的野心。 他便让他督工。 可惜他错信了人。 宣岸与世家将这笔巨款贪墨,用来结党营私,收买各个地方的节度使,笼络各方势力,招兵买马。 最后夺嫡之战一触即发,靠着这笔巨款,他在几方夺嫡中胜出。 支持他的世家也分到了一杯热腾腾的汤羹,因为这笔巨款,他的帝王路走得并不那么艰难。 只有琅武帝带着自己的构想与千秋功业的美梦,赴了黄泉。 宣其与苏泰因苍西河水患,查到了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在各个朝代历史上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他们将罪证分成两份,宣其拿着帝王的那份,苏泰拿着世家的那份。 宣其与苏泰想帝王家解决帝王家的事情,世家解决世家的事情。如此便不会出现权臣逼迫君主,寒门皇子对世家出手等诸多矛盾。 祁丹椹看到的那份便是世家的那份。 他因此以为自己的外祖父触碰到世家的利益,被世家陷害谋反。 宣其拿着罪证,要求嘉和帝下罪己诏,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苏泰则拿着罪证去找了魏信与各世家家主,要求世家将功赎罪,并将贪墨的银两交出来。 可是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承受之重,任何一个世家都无法赎清的罪,任何一页史书都写不下的黑暗。 那是黑暗夺嫡的政治运动,是三十万百姓的命,是几百万百姓的家园,更是经过两朝休养生息累计起来的百姓的血泪钱…… 他们遭到了嘉和帝的训斥与世家的抵抗。 嘉和帝并不承认这件事,也根本不可能发罪己诏。 天下都是他的,他拿了钱财又如何?死了三十几万百姓又如何?良田万倾被淹又如何?几百万百姓丧失家园又如何? 他是帝王,他有什么错? 天底下只有亡国的皇帝,没有犯错的君王! 他的臣子不能指责他的错,他的儿子没有资格说他错。 他不仅不思己过,为了解决眼前爆发的洪灾与冲毁的堤坝,为了挽回朝廷的可信度…… 他要求加重税收,从百姓那里征来税收,用来赈济受灾的百姓,重新修筑苍西河。 他知道这场洪灾如果拖下去,就会发生民变。 他也知道苍西河要赶紧治理,否则今天有苏泰发现,过几天亦有人发现,届时他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但国库空虚,他只能从百姓那里拿到钱财。 他与世家贪墨治理苍西河流域巨额款项的把柄在宣其与苏泰的手中。 为了让这两人同他一个阵营,他让宣其与苏泰负责征收税收。 他连自己一手教大的亲儿子都不信,只要他们手里拿着他的把柄,他就一天不安生。 他让两人征收税收,就是将两人一起染黑。 仿佛他是黑的,他只要把自己儿子老师染黑,那么他的儿子老师才不会背叛他,将这件历史无法承受的事情公布出去…… 不出意外的,他征收税收的策略遭到了宣其与苏泰的反对。 现今苍西河流域百姓死亡惨重,几百万人家园遭毁、无家可归,瘟疫横行…… 其他地方的百姓也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若是征加税收,那岂不是要将百姓往死里逼。 更何况苍西河流域的洪涝灾害,是由于嘉和帝与世家的贪墨才造成这样的后果,他们应该承担这些后果。 他们要求世家与嘉和帝出钱安置灾民,帮百姓重建家园,甚至要求嘉和帝将功补过,从国库拿出钱财,重新治理苍西河…… 两方僵持下。 谁也不肯退让。 嘉和帝与世家斗了那么多年,在这件事上达到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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