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假三日都守在灵堂,第三日午夜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到婵松在门外通报道:“少爷,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突发急病,这会儿皇后贵妃等人都去侍疾了,太后刚下懿旨免了明日早朝。” “陛下一向龙体矍铄,怎会忽然病重?”方棠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可还说别的什么了吗?” “这几日,还请少爷不要入宫。”婵松沉声道,“奴婢看着宫中风云已起,怕是有场雨要下。” 方棠走到门口,开门让婵松进来,“我知道,朝中最近官吏任免变动频繁,贵妃的父亲在朝中为兵部尚书,掌皇城禁军,前几日入三殿下府邸谈了一夜,这我还是知道的。” “太后的胞兄也掌管兵马,原本在玄水练兵,昨夜忽然带兵前行,扎营在皇城外十里,说是少将军北上,城中空虚,他有勤王之责。”婵松道,“少爷近日小心行走,当心流矢误伤。” 方棠点点头:“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渠帝病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皇城内外,各方都开始有所动作。为首的便是以太后、皇后为肘腋的东宫一党,又有外戚将领与栗安相助,无论是从权势还是兵马来看,都占尽了优势。 三皇子孤身一人,生母苏贵妃却也是将门嫡女,其祖父兄长虽无甚战功,却手握禁军步兵两万、骑兵一万,若与太子争锋,怕是也不好即定输赢。 至于五皇子与七皇子一党,两人虽无甚兵权,然而平日里最擅长广结大臣,论朝野中一呼百应的声量,却也不遑多让。五皇子生母宸妃与七皇子生母季昭仪唇齿相依,在后宫为两人经营谋算,也算费尽心思。 岭南军骁勇,栗安在城中按兵不动,日夜守着皇宫,若有人起事,首先便难过他这一关。 方棠在这里不动如山,自顾自以高堂之礼安葬了周辕,等到下葬完毕,他回到府里,看着周辕空空荡荡的卧房,又掉了两滴泪。 离别的滋味不会好受,何况周辕从小抚养他长大,恩重如山。方棠难过了许久,栗延臻还特意写家书回来吊唁安慰,告诉他自己迟则一月可归,让方棠再等一等。 一日方棠刚刚沐浴完毕,准备叫婵松焚香,他好去书房写字,青槐忽然匆匆进来,低声对他说:“少爷,吏部刚刚来人报,尚书大人过世了。” “什么?!” 宣旨的内侍太监紧随其后进来,朗声道:“吏部侍郎方棠接旨——” 方棠跪下去,听着太监宣读快马从宫中送来的圣旨。 “……吏部尚书新丧,吏部无人主领掌事,朕感念左侍郎方棠忠勇无双,功煊绩茂,德行凝邈,匡正纲伦,爰擢为吏部尚书,俱摄秘书监事,钦此。” 方棠怔怔地接过圣旨,说出谢恩两字时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亲自送内侍太监到门口,对方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两眼,目光复杂,最终长叹一声道:“老奴恭喜方大人了。” “不敢当公公谬赞。”方棠恭谦道,“公公上车当心些。” 内侍上了车,掀开车帘对他说:“方大人,天要下雨,早些回屋吧。” 方棠拢袖行礼,目送着马车离去。 渠帝在病中,宫中女眷轮流到昭明殿侍疾,而朝中大臣的求见一律被太后与皇后拒之门外。别说大臣,就连贵妃与宸妃想要面圣,也被皇后以随侍嫔妃太多会不利于渠帝安养为由,尽数挡了回去。 贵妃向来不甘居人下,与三皇子眼巴巴望着昭明殿却进不去,急得团团转,连带着兵部尚书也出入三皇子府邸越发勤了。 宸妃和季昭仪虽然没他们那么急,却也在思量后路了。朝臣中多数拥戴东宫,而呼声第二的便是五皇子,双方已然博弈多时,却一直难以较个高下。 东宫有栗安撑腰,自然是一时惹不起。不过眼下众望所归,依旧还是栗苍父子,若是这三人在这节骨眼儿上站队了哪一党,才是真的大势已定。 可惜栗氏父子在边关该打仗打仗,该递折子递折子,言的全都是兵家事,半点没沾染夺嫡之争。渠帝病榻缠绵之中也犯嘀咕,他以为栗苍上表给自己是要置喙新帝人选一事,没想到对方还真是跟他公事公谈,旁的丝毫不提及。 眼看皇帝三天两头病得神志不清,好转了又精神不已,能自己下床批折子。然而御医大多也心中有数,如今的天子这是回光返照之势,只凭一点精神吊着风烛残年,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今年冬天。 这日方棠正在房中看书,就听婵松说宫中来人求见。他起初以为是渠帝醒了要召他议事,没想到出去一看,来的却是皇后身边的人。 “皇后娘娘要见我?”方棠愣道,“可是朝有定法,外臣不得擅入内宫。陛下尚未苏醒,此举有违礼数,臣不敢妄入,怕惊扰了各宫娘娘。” “无妨,如今陛下病重,宫中诸事一应由我们中宫娘娘打理,中宫懿旨等同圣诏,方大人还是请吧。”通传太监不由分说道,“奴才在前面引路了。” 方棠无奈,只能带了婵松上车随行,从偏门进了宫,第一次穿过由禁军层层把守的宫禁,向着内宫驶去。 然而在宫中等着他的却不只是皇后,端坐在前厅主位上尨眉皓发、衣着奢华肃穆的妇人,就是当今万人之上的西宫太后。 “臣参见太后,参见皇后娘娘。”方棠很紧张地跪下去,头也不敢抬。他不知道这两个自己从未与之有过交集的女人,今日为何毫无预兆地召自己入宫。 “方大人不必行如此大礼。”太后慈声道,“起来吧,坐下说话。” 方棠坐到了椅子上,立刻就有宫女替他斟上热茶。 他正襟危坐看着太后,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手捻佛珠,华贵雍容异常。而一旁的中宫皇后同样也是气度非凡,凤冠步摇耀眼夺目,目光冷峻,柳眉斜飞入鬓,一言不发地望着方棠。 作者有话说: 我的娘,终于解锁了!!!!
第38章 山雨 “太后与娘娘有何事交待?”方棠再次拱手行礼道,“臣诚惶诚恐,实在是不敢在内宫逗留。” 太后道:“方大人不必介意,眼下皇帝病得重,朝中诸事繁杂又无人主理。国不可一日无君,哀家想着也是时候挑些良臣,为日后辅佐太子预备着了。” 这已经明着是东宫一派在拉拢方棠了,只是现在太子不便出面,就搬出太后与皇后来向他施压。 他官居吏部尚书,深得天子倚重,年纪轻轻就在朝中威望甚高,身后更是手握重兵的栗氏父子。远的不说,只单拎出来栗延臻一个,便可抵千军万马、玉玺一方。 但欺他年少也是真,东宫党就是仗着栗延臻还没回京,而方棠一介文官,面对太后与皇后的态度不会太强硬,才先下手为强,试图将他收入麾下,对日后拥立新帝、震慑群臣也大有裨益。 朝中无人不知,得方棠,便是得了半个栗氏。 “太后,臣从为陛下拔擢那一日起,便已立誓此生效忠我大渠。方棠恪守为臣之道,不敢忤逆诸位殿下。”方棠避重就轻,避着太后话语中的锋刃而过,“若诸殿下有求,臣定当生死以赴之。” “若所求为高坐明堂,为身居九五呢?” 太后也不避讳,开门见山地问。 方棠道:“臣遵天命,不敢妄论。” 皇后此时忽然开口说道:“天命自是天命,如今的天命就是东宫顺理成章地即位,可现在有人阻这个天命,方大人又该如何?” 方棠顿了顿,抬头与皇后目光交错,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筹谋与博弈。 “若有乱臣误国,臣定以身阻之,娘娘尽可放心。”方棠道,“此刻圣驾还在昭明殿中,倘若宫中有变,臣自当救驾。” 他一边与两人周旋着,一边在心中念叨,栗延臻怎么这么慢,不是说好今日回京,快来救救他,他要被这两位的目光射成筛子了。 窗外的天阴云密布,闷雷翻涌,眼瞅着立时就要大雨倾盆,可太后和皇后还是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仍静静坐着和他僵持,彼此间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忽然,外面闯进来一个内侍,往堂前一跪,对太后说道:“禀太后,燕幽侯刚刚回京,听闻方大人此刻在宫中,便直接率兵马到了神英门外,要接方大人回府!” 方棠心中激动不已,面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是被官服盖住的左手紧紧抓住了梨花木椅的扶手,心下雀跃惊喜。 太后和皇后脸色骤变,她们久居深宫,倒是不清楚栗延臻何时回朝。栗延臻此举,无异于兵谏逼宫,令人胆战。太后揉了揉眉心,叹气道:“既然燕幽侯回来了,哀家也不好扰了你们夫妻团聚。来人啊,将方大人送出宫去,不得怠慢。” 方棠如获大赦,镇定地站起身,朝两人拱手辞别:“那臣就先走了,侍疾劳顿,望太后皇后珍重凤体,为国主理。” 他刚走出太后宫中,脸上的笑便怎么压都压不住了。婵松从容地替他打圆场道:“侯爷每次回京,少爷都高兴成这样,感情可真是好。” “胡说。”方棠笑了两声说,“走快些吧,要下雨了。” 此刻栗延臻正带着三大营的兵马,在神英门前气势汹汹地等他,门口的禁军都噤若寒蝉,甚至都不敢招惹半句,只能和对面大眼瞪小眼,默默相对着。 方棠走出宫门,快步跑着到了栗延臻的战马前,抬头笑道:“来得这么及时?” “没进城就听说这两天宫中斗得厉害,我若是再不来,我家小探花怕是要被太后与皇后拆着吃了。”栗延臻向他伸出手,将他拉上马背,坐靠在自己怀中,“走了,我们回家。” 方棠被栗延臻搂着,听天边滚雷阵阵,不由叹道:“如今真是山雨欲来了,陛下时而清醒,昏睡居多,许多人早就按捺不住要有所行动了。只是我没想到东宫如此急不可耐,居然都开始招揽我了,我又帮不了他们什么。” 栗延臻不以为然道:“我早说过,我家小探花是人人得而争之的明珠。你且走着看吧,东宫只是一个肇始,太后今日有所动作之后,其他各派势力也会纷纷开始拉拢你,谁先抢到,则大半江山唾手可得。” 他说完,低头亲了亲方棠:“可惜这颗明珠在我手上,别人休想拿走。” 方棠捏了他腰一把,哼道:“你别乱说了,我又不是什么超世之才,兵书都没读过几本,没什么斐然政绩,也不会带兵打仗,要我何用?只是他们看中你们栗氏一族,想通过我在其间斡旋罢了。” 栗延臻道:“我栗家无意于襄助哪位皇子夺嫡,父亲也叫我与兄长不要插手此事,看来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方棠点头:“那是自然,陛下何等圣明,继立新帝之事自会有定夺,非我等可以左右。” 不过他还是松了口气的,既然栗苍不会插手夺嫡,那就说明栗氏父子眼下没有反叛之心,他大可以安枕无忧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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