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天子的手再长,对于北境布军也是鞭长莫及,派身边信得过的钦差大臣去到幽牢关,是渠帝有意要让眼线盯着栗延臻和栗苍父子的动静,以防有变。 渠帝实在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只能委任方棠为运粮正使,另派一名武将副使与他同行,即日启程北上运粮,军务安排一应由方棠做主。 方棠头一回穿军甲,还有些新鲜。他骑在马上,看着城门口为他送行的渠帝,只觉得无比辛酸。 年过半百的皇帝拒绝了内侍的搀扶,穿着龙袍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目送他这个承载了天子全部希冀的小小御史一路向北。此去,即是路途险阻,万分凶险。 人人都言栗氏父子为百年国贼,然而国之危急,除去他父子三人,却无一人能用。 君之不幸,国之不幸,亦是臣之不幸。 方棠领着大队人马往西北行进了五天,周围景色逐渐变得一马平川、黄沙飞雪遍地漫天。官道上的大雪早已消化了不少,只是依旧结冰泥泞,行进艰难。 第五天日落时分,距离幽牢关尚且百里有余,按如今的速度继续行进下去,大概还要一天多。 副使骑马过来,对方棠道:“御史大人,天色晚了,前面积雪难行,这里往前十里便是驿馆,不如先遣人过去,命驿长洒扫准备着,我们就地扎营吧。” 方棠点点头:“好,派一匹快马过去,让将士们准备落脚。” 运粮军队快要接近驿馆的时候,方棠放眼一望,忽然觉得不对劲。只见戈壁滩上一片漆黑无垠,驿馆背靠土塬,本应是点灯开门准备迎接运粮使,此刻却连半点灯光也没有。 “刚刚去传令的哨骑兵何在?”方棠停住马,挥手令身后的队伍停止前进。 副使答道:“报御史大人,还没有回来。” 方棠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握紧了马缰绳,观望犹豫着:“似有不妥。” 副使也道:“末将也这么觉得。那御史大人,我们要如何?” 方棠道:“这样,副使大人,你先领粮草车与押送的兵马后退十里,待我领五十骑兵去驿馆查探,若是有异,你即刻带兵后撤,绕路去幽牢关,不准延误,务必以保住粮草车马为要。若驿馆无事,我会在旌旗上点一盏红灯笼,你便带人前来安营扎寨。” “不可啊,大人!”副使惊道,“万一有盗匪伏击,大人岂不是羊入虎口?还是让末将去看一看,若驿站生变,大人便可及时撤退。” 方棠摇了摇头,抽出腰上的佩剑,缓缓道:“前线连发几道战报告急,粮草不能再耽误了。你熟悉西北地势与军务,带兵押送粮草,比我纸上谈兵来得可靠。副使听令,即刻带粮草与主力后退观望,其余人等,随我去驿馆。” 驿馆周围一片安静,方棠骑马停在门前,看到前厅的小窗口亮着一盏孤灯,摇摇晃晃映在窗上。窗后还坐着个人,随着烛影跳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假寐。 方棠警觉地没有上前,而是向一旁的弓卫伸出手,拿了张弓箭在手中,拉上箭矢,对准了那人影旁的窗棂,静默片刻,一箭射出。 飞箭钉入木窗,窗后的人影却丝毫没有动弹。方棠心道不好,立刻将弓箭丢还给弓卫,高声道:“快撤,快离开这儿!” 霎时间,周围火光骤亮,喊杀声起,数十个身穿胡服裘衣、长发虬髯的壮汉手持刀斧从驿馆中冲出,口中高声喊叫着他们全然听不懂的异域话,瞬间就包围了驿馆外的数十骑兵。 “是西羌人!”队伍中有人大惊失色道,“我们中埋伏了!” 方棠抽出剑,剑柄在马屁股上一拍:“突围出去,后撤!” 他此刻万分庆幸自己事先让运粮兵马撤后十里,副使应当已经看到了这边的火光,天黑路滑,西羌人即便即刻去追,也无济于事了。 流矢从空中射来,军士们四散奔逃,面对比中原人强壮了数倍的西羌猛士,这些人只有丢盔弃甲、任由宰割的份儿。方棠挥剑在乱兵之中奋力拼杀着,居然全无平时穿文官袍服时那股文弱劲儿,反而斩杀了三名西羌人落于马下。 方棠牵着缰绳正要突围,忽然身下坐骑被人长枪刺中,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应声摔倒在地。周围不知是西羌人还是自家兵士的血溅在方棠脸上,他来不及惊慌,就地向旁边一滚,躲过了随之践踏而来的战马马蹄。 他带来的人并不多,也都是些老弱新兵,很快就被西羌人杀得溃不成军,只有寥寥数人拼命杀了出去,西羌人也不屑于去追,只将剩下未死的十几人尽数绑了,丢到驿馆门口,居然就打算这么走掉。 “他们要做什么!” 被绑了的人不知道为何西羌人会留下他们的命,面面相觑着不知所措。唯有方棠脸色阴沉,小声对旁边的人说:“这里入夜后寒冷刺骨,滴水成冰,冰霜凝在战甲上,我们会被活生生冻死。” 众人大惊:“那我们怎么办!” 方棠道:“别慌,只要他们真的不杀我们,我自有办法脱困。你们先不要说话,看他们的动静。”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众人疑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高将近八尺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大步跨到方棠面前,手中一支断箭伸过来,挑起了方棠的下巴,开口说的居然是中原话:“没想到中远诸多孱弱病夫中,还有如此临危不乱之人。让我看看,这等口出狂言之人长什么样子?” 方棠没注意对方说了什么,满眼却只有伸到他面前的那半支箭——那是西羌丹措部的图腾,獒犬獠牙,他再熟悉不过。 闻修宁信中说,栗延臻便是被丹措人的流矢所伤,他记得一清二楚。 那丹措汉子借着火光看清了方棠的脸,一怔,仰天笑得更甚:“我听说中原虽多无能猪狗之辈,却有美人如云,生得月眉星目,丹唇绣口,手若柔夷,肤白胜雪,可就是你这样的?” 方棠听对方用诗书里写女子的词来描述自己,心说这人不过是邯郸学步,会几句中原话却只得皮毛,信口胡诌,不由得冷笑一声,没答话。 其实他心里气死了,面前这个人胡说八道些什么,会几个词就乱用一气,简直是侮辱了中原文字。 更可气的是,连个西羌蛮族都会用这种话来夸人,栗延臻怎的却只会动手动脚,嘴巴跟个木头雕的一样。
第27章 被俘 这汉子见方棠似乎很是不屑地冲他冷笑,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哼了一声便扯起方棠的衣领,道:“你们中原的美人若都如此不识抬举,便也不必怜惜了。现在我与你做个交易,你跟我回去,我就放了这些人,不让他们受夜寒之苦,否则我就杀了他们,再带你回去——左右你是要跟我回去的,若是不从,便要多吃些苦头。不知道你们中原的美人,受不受得住我们西北的风。” 面前这人一口一个中原美人,方棠且忍了,心想自己再怎么抗争也是蚍蜉撼树,这人和栗延臻差不多高,要是真动起手来,他得被对方一掌拍死。 方棠权衡之后,点头道:“我跟你走,但是我要看着你放了他们。你这人虽然看不起中原人,满口所说却都是中原诗书,大概也知道中原人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吧?” 对方像是很欣赏他似的点头:“不错,你们中原的名流大儒虽然都死干净了,如今也不配留有这么好的东西,可我觉得你不错——我答应你了!” 他说完,转过头用西羌语和部下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些凶神恶煞的西羌人提着刀走过来,将被俘军士身上的绳子割断,大声驱赶着他们离开。 方棠手上的绳子也被斩断,他揉着手腕对那些人说:“快走,跑得快些!” “御史大人,我们不能扔了你走啊!” 这些军士原本被抓之后惊恐万分,没想到方棠居然大义凛然至此,用自己来换他们活命,不由得一个个感激涕零,让方棠觉得自己若是此刻一声令下,这些人即便拼了命战死此处,也要和西羌人死战到底。 但他还是拼命摆手道:“不用管我,快去快去!” 那会中原话的西羌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抬手臂将方棠夹在胳膊下面,翻身上马,用西羌语高喝了一句,转身朝着西北方向飞马而去。 方棠被颠得七荤八素,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他咳嗽了几声,忽然被人从臂下换到了马背上,就好像扛着一袋沙子那样,把他横着按上去,颠得他更想吐了。 好不容易熬到那马停下,方棠又被人一把拎起来扔到了地上,摔得他吐出一口血,颤抖着爬起来,就看到面前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大营,到处都是西羌风格的营帐与军士。七八个同样虬髯黑面的西羌人站在自己面前,用他听不懂的话高声喊叫。 他还没站稳,就被人押送进了一座营帐,重重丢在地上,然后被人一脚踩在了背上。 丹措人生性凶悍,在西羌十六部里以嗜血好杀闻名,方棠觉得自己大概命中有此一劫,要是他合该命绝于此,自己也无能为力。 只是他还没有再见到栗延臻一面,多少有些不甘心。 先前满口中原话的男人提着佩刀大步走进营帐,坐到正中铺着虎皮毯的主位上,将刀往桌上一拍,道:“我听他们称呼你为御史,原来你是中原皇帝的御史?你很聪明,派轻骑到驿馆查看情况,等我们反应过来去追,运粮的大军主力早就已经逃得没影了,一介小小御史,居然如此狡猾!” 方棠抹了抹嘴角的血,后背压着他的那只脚让他呼吸不畅,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心里暗暗道,因为你笨,笨到家了,就算再怎么看不起中原人,你也还远远不及。 只是他没有当场说出来,现在他还不想死呢。 那人见状,挥挥手道:“不要踩着他,让他起来。” 那只脚这才从他身上离开,方棠艰难地直起身子,看着主位上的男人,见对方生得高大威武,虎背熊腰,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还有些奇异。 边上一个生得清秀些的男子,像是军师一类的座上宾,也笑眯眯瞧着自己,眼神中似有寒意。 没想到丹措人已经悄悄潜伏到了这里,不知道栗延臻在前线的战事怎么样了。 “你知道我只是小小御史,为何还掳我到此?”方棠问,“要杀刚才便杀了,何必费力将我带回来?” “我乃丹措王沙瓦桑,我的王妃也喜欢与人讨论中原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你该庆幸自己略通诗书,否则你们那一群人,全都要死。”男人道,“本王这就让人去叫王妃来,你陪她说话。” 方棠见对方似乎还不准备杀自己,只是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的西羌男子,居然就是传说中比老王爷还要凶狠暴戾上十倍的丹措新王沙瓦桑。 据说这人十四岁搏杀黑熊虎豹,十六岁独破数万渠军,令先帝闻风丧胆,割地赔款才说服其退兵关外,因此得名西羌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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