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了炼丹房,原是之前有墨砚作陪故而察觉不到,他走在仙宫时才发现无论是仙奴还是丹童,竟无一人敢正眼瞧他。 身着素衣的少年晃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寝宫门前。 天色稍晚,颜筠谦敲了敲长门,听到屋内传来细微的响动,仙君已经出声传他进去了。 言如青坐在案前,拂袖把仍旧显着画面的往缘镜往下一盖,仙器遂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铜镜。 不等他开口发问,身旁的少年先一步开口了,轻轻唤他一声:“师父。” 这一声听起来还是不亲不疏。 “……你想起什么了吗?”言如青声音发颤,问得小心翼翼。他眼中好像有星星点点的希冀铺在其中,又如云汉星辰般渺茫。 可惜颜筠谦只是稍稍歪头看向他,笑着反问道:“您在说什么?” 少年咧嘴一笑就露出两颗森白锐利的犬牙,与以往无二区别。 言如青害怕那陌生的视线,故而垂下眼帘不敢看他。言如青默了默,心中了然,“是墨砚让你这样叫吧。” “是。师兄被月华真君邀去了,它让我告知您一声。”颜筠谦见言如青面上不算高兴,霎时敛去了面上的笑意,嘴角陡然一沉。 他转而轻声问:“不能这样称呼您么?” 言如青浅笑着说:“可以的,随你喜欢。只要你高兴就好。” 颜筠谦不语,往下看,视线恰好落在言如青的腕上。入眼是一截暗红的线,他眼瞳才翳了翳,就看见那清冷的仙君把衣袖重新拢了下去。 颜筠谦喉结稍动,说:“那您呢? 要我怎么做,您才会高兴?” 言如青问:“我看起来不高兴么?” 墨砚师兄一定骗了他。颜筠谦想,面前的仙人究竟哪里看得出一丁点儿高兴的影子? 那身形瘦削的仙君分明是浅笑着的,眉宇间却尽是说不清的苦涩和惆怅。 在颜筠谦印象里,他自临世起拢共才见过言如青两次。 仙君的脸孔生得隽秀,每回见他却都不是舒眉展眼的,不是崩溃就是失神,甚至连面上的清冷都无法自持。这人很少正眼瞧他,那双本该云淡风轻的眸总是见了他就颤动不已,最后垂下眼帘遮住了其中暗含的心绪。 为何要露出这种神情呢? “我只想你安好。”言如青深吸一口气,起身抬眸与颜筠谦对视。 踩着云靴的少年上前一步,还如从前一样比言如青高出了半个头。他甘居低位,主动俯身仰视着言如青,殷红的血眸澄澈透亮,忍不住让人联想到与之截然不同的时候。 曾几何时,这双血眸里充斥着邪性与疯魔,还有过对谁真切而热烈的爱慕。 言如青对上颜筠谦的视线,平静道:“你安好,我就高兴。” 仅此而已,别无所求。 颜筠谦咬着下唇,鬼使神差地,他此时只想伸手抚平言如青紧蹙的眉。 言如青不想与颜筠谦过之亲近,侧身去躲。少年落下的指尖恰好触到了藏在灰袍广袖里的往缘镜,他情急之下又伸手去推。铜镜当啷一声落地,两人指尖相触,对视一眼又同时收回了手。 仙气缓缓,明明吸收到了颜筠谦的灵力,那铜镜却并未给出回应。 言如青眼瞳颤颤,往缘镜无所示,面前这个「颜筠谦」果真是没有过往的。 前尘旧梦都不作数,相恋相爱都成云烟,那铜镜落地仿佛又在言如青的心坎上敲开了几道裂缝。 言如青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拾起往缘镜的,回过神时他已经重新坐回了那木案前。 他竟也有优柔寡断的时候,既舍不得赶颜筠谦走,又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去看看师兄回来没有。”少年恭敬地行了一礼,拜别道,“师父,珍重。” 脚步声渐远,空空荡荡的寝宫又只剩下了一个人。言如青伏在木案上,怀中往缘镜中又开始重复不断地上演只有他一人记得的戏码。 他终是不堪重负,昏沉地睡了过去。 一阵仙风吹拂,温柔地抚过言如青腕上暗红的线,不经意间抖落了凳上一件叠放整齐的薄纱青衫。青衫飘飘扬扬地披在了仙君身上,只希冀他在往缘镜中窥见的人间旧梦能保留几分余温。 院墙拐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素如白雪,赤似丹火,扑朔迷离。
第一百零三章 、「是我吗?」 月老在月宫总是待不住,隔三差五就要往外跑——他尤其喜欢往太清天尊那儿跑。 样貌年轻的老顽童怀里抱着黑猫,一步踏入了三十六重天之界,嘴中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他一会儿和墨砚说言如青近来频频滥用往缘镜,该收回镜子好好地教训一顿;一会儿又说还是得把镜子留在言如青那边,如今阿青孑然一身只剩下故梦一场,总要留点念想。 墨砚被月老抚得快要睡过去了,打了个哈欠,正想开口说那个新来的「颜筠谦」的事,那红衣公子脚步就兀然停了下来。 原是在不远处看到了熟人的身影。 白发红瞳的少年人被簇拥在缭绕的仙雾中央,身形高挑,脸孔却不见单纯,是凡间那俊俏的样子。 月老心下一惊,心绪有些复杂,随即快步迎了上去。 他转而想到阿青所思所念之人终于失而复得,又涌上了些欣喜和宽慰。金红的丝线在他袖中飘扬,只当又有一段姻缘要在他手中终成眷属。 墨砚抓着月老的臂膀,沉声提醒道:“月老爷爷,他不是……” “不是?” 月老脑海中“咯噔”一声,眼皮无声地跳了跳,远见那少年人快步迎来,浅笑着行了一礼,恭敬道:“见过月华真君。” 果然不是。 月老愣了半晌才从这个称谓里缓过来,谨慎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似是而非的人。 面不生,人却生。 颜筠谦不在意月老惊诧的目光,许是这几日被打量得习以为常了。他转而又对窝在月老怀中的墨砚说:“师兄不在的这几日,天宫内一切安好。” 墨砚点点头,猫耳动了动,随即抬头去观月老的神色。 “小友,幸会啊。”月老滞了半晌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眉眼间慈爱依旧,仍变成了那个宠溺小辈的长者,对眼前陌生的少年说明了来意,“老朽是来和你师父下棋的。” …… “阿青!” 月老抬起腿抱着黑猫一路杀到了太清天尊的寝宫,两下就扣开了长门上形同虚设的禁制,口中数落着,“你是不是又滥用往缘镜了?老朽不是和你说过,别陷进去……” “上仙来得正巧了,我正要将此物归还与您。”言如青已经双手奉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递到了月老面前,一字一句堵得他哑口无言,“这些天让上仙忧心了,实在是晚辈的不是。” 月老怀中顿时一轻,懂事的黑猫已经踩着他的手背迈到了那木柄拂尘上,恰好腾出了手让他接镜子。 “你……” 月老蹙着眉把往缘镜往红袖里一塞,言语里还是透着股郁闷和懊恼,“老朽来时见到了个不该见到的人,总算是知道你为何用不上往缘镜了。” 言如青伸手邀月老落座,面上维持着一贯的沉稳,平静道:“看来在上仙眼里,我这是自讨苦吃,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阿青……老朽真的不明白,你为这姻缘吃了那么多苦,为何还要执意拿他炼丹?”月老怀里空落,随手把袖中的红线绞在指尖。 “上仙可知道,如若筠谦当初不入丹炉重生道心,他以恨自持的执念消解,仙骨尽毁,就真的化为天地间无灵无智的清浊之气了。 只有以他为本的清浊之气在炉中融合,恰巧得了道心后才能以赤子之身临界。 如今这个「颜筠谦」无需执着于爱着谁,也无需违背本意恨着谁才能活下去。” 言如青垂下眼帘,道:“这样就好。” 他记得自己从云顶天桥翻身翻身跃下的那一日,情绪淡漠到近乎麻木。 毕竟他那时无论是凡心还是道心,一个都没有。 言如青平静地听到那人叫自己仙君,淡漠地看到那张清秀的面容离自己愈来愈远,风声呼啸,撕心裂肺的哭喊还在不断地钻入耳中,愈来愈轻。 再后来,所有感观都凐灭在了一片至暗之里。 数不清是颜筠谦离他而去的多少个日月,许是法器天生有灵、又许是月老垂怜他,言如青拿着往缘镜反反复复地看,终是看到了自己离去之后的情形。 他重入镜中仙境,只见少年怔怔地跪坐在原地,伸手捂着脸庞,浑身疼到不堪重负,只能狠狠撕扯着自己阴阳混杂的脸皮和每一寸肌肤,崩溃后唯剩下了绝望的痛哭。 他蹲下身,镜中一切就本为旧梦,往事已成定局,如今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 少年哭喊道:「我要是为自己而活的……那该有多好……」 这一句清晰入耳,不轻不重地敲在言如青心上,迫使他收回了想抚上少年脊背的手。 言如青把浊丹喂给丹白,妄图以他之身成丹时,说过只要服下就什么都愿意许给他。 丹白听罢只是卑怯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只想一直待在仙君身边。」 这根本不能算是愿望,毕竟实在是浅薄、简单、卑微到了尘埃里,和他本人一样纯粹天真,听起来直惹人发笑。 确实,这份爱意不是他的本愿。 言如青何尝不知,丹白是因为敬爱着自己才得了道心的,只要信念被毁,少年的仙身就会不复存在,重新化为一团没有神识的清气。 把对他的恨意作为道心的颜筠谦也是同理,想恨着“仙君”也不是他的本愿,而是为了保证仙身不散的迫不得已。 这一黑一白的同一个人,一双红瞳看这世间全都非黑即白,便在天上地下都走了极端。 那如今清浊相混,就算这个「颜筠谦」对他爱恨皆无,他也无需有分毫怨言。 云顶天桥上言如青的一诺并未兑现,还把少年一捧真心都伤了个透彻。往事已去,言如青就是再神通广大,也只能无力地稍稍弥补。 至少他做到了,现在的「颜筠谦」是为自己而活的。 言如青把目光投在虚掩的长门上,眉间神印银华淡淡,面色平和地说:“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容貌还是……所以前些时候见他就屡屡失态。” 他还以为赤子会生出别的样貌来,不曾想竟还是颜筠谦的模样。连睹物都会思人,更何况立在他面前的人与曾经毫无区别,几声轻唤脱口而出,那重生的赤子便又自顾自地沿用了上一世的名。 月老松了手中绞死的红线,拿起案上一颗棋子在手心掂了掂,还是难过的,道:“阿青,你爱他爱得那么苦,为何不直接告诉那孩子,你们曾经有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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