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灵识起,赤子就明白自己是违背自然的存在,是仿照自然而生的仙灵。偏偏又是自然本身做出了这等违背自然的事,听起来便觉得荒谬。 八卦炉盖与炉体之间的那一道窄缝,就是赤子窥探外界的轩窗。他偶尔能看到身着灰袍的生影,看着平平无奇,随即就有童子恭恭敬敬地称那灰袍的主人为“师父”。每当这时,清气与浊气都会在他体内扭打成一团,愈演愈烈,两方都做着无谓的叫嚣,至始至终都不肯融为一体。 浊气侵先,让他憎恶一切,对无端施舍自己生命之人理应施以痛楚。 清气为主,让他包容万物,对赋予自己生命之人理应报以至上慈悲。 既然抉择不出—— 赤子想,那么干脆出炉看看吧。 紫金碧玉的八卦炉中倏然跃出纯青的焰火,伴着霸道蛮横的仙气,罡风硬生生将丹鼎撕成两半。 余波未散,碎炉中不见丹灵的雏形,只有阴阳二气扭成一团,清浊之间打得难分彼此。 最后清气完全吞噬了浊气,一团纯净的仙气像是邀功般飞扑向那身着灰袍的身影,懵懵懂懂,影影绰绰,一头栽进那人怀里。 言如青怀里兀然一沉,蕴着仙灵之气的清气与他同源,并无敌意,且速度快到他来不及阻挡。握在手中的拂尘当啷一声落地,取而代之的是那人白如雪的一头银丝,赤如血的一双丹眸。 少年不着寸缕,主动对上言如青古井无波的双眼。 言如青看着面前的少年,仍浮于表面,并未将他放入眼底。 丹与白把眼前的人一分为二,当真是干净到一尘不染,柔软乖顺到好似一只依偎在谁怀中的小兔。少年眉宇间的银华与言如青如出一辙,正隐隐放着光华,衬得一张清秀平实的脸孔都漂亮了几分。 从一双眼中便可窥见主人的心思,这人澄澈到半分杂念也没有,见到言如青便绽开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神识不全的少年如烟似雾般地环上言如青的脖颈,白如鹤翼的纤长睫羽剐蹭到了言如青的唇角,仙气氤氲缭绕在二人的鼻息间,遂交融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听少年轻轻唤了一声:“仙君。” 不是师父,而是仙君。 言如青面上没有分毫错愕,仍维持着一贯的云淡风轻。袖袍微动,眨眼就已退出了十步开外。 少年彻底扑了个空,方才的亲近仿佛镜花水月,叫他呆愣地跪坐在原地。银丝如瀑,撇去那一双丹红的眼瞳,几乎整个人都要与白玉板融为一体。 赤子理应如婴儿般并无羞耻之心,是世间最为原初的状态,可少年却本能地拢起发丝,试图遮掩自己的躯体。 言如青抬眸瞥了他一眼,背过身去。薄唇轻启,淡漠道:“起来。” 不等少年作答,里衣已经轻飘飘地盖到了他身上,外袍也落了下来。少年惊讶地看了看新衣裳的袖口,银线密织的云纹好似一针一脚都饱含心意,这身白色的衣裳与他无比相衬,浑然天成。 他回过神来刚要答谢,一双质朴的云履映入眼帘,逼得他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 往上,灰袍勾勒出一截细窄的腰身,白须拂尘无风自动。冷面的天尊并没有正眼看他,重又复述了一遍,“起来。” 见他仍旧未动,灰朴的道袍衣袖中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明晃晃地落在他眼前。 少年仍旧懵懵懂懂,但果决地握住了仙君向自己伸出的手。 “你既并非赤子,我便赐你一名。”言如青平静道。 “就叫丹白,可好?” 少年的身子轻轻飘飘,仙雾似的,被人握着手一拉就要往前扑倒。他神识都不在此处,还在想为何看起来冷心冷清的仙君竟有一双如此温暖的手,忽而就说起姓名了。 “啊……好,好。”慌忙之中,他胡乱地应了声。 为何是丹白呢? 都来不及细想这名中的含义,他再次坠入那双眼瞳的那一刹,霎时间,妄念纷纷且失真。 两人近在眉睫之间,额间银华迸发相接,几乎要将仙雾都消融殆尽。 明明刚刚才被赐予了姓名,此时此刻他又忘却了自己姓甚名谁。 顷刻云消雾散,仿佛天上人间全都骤然失色褪去,只有面前这人不会消逝,仅此初见就飞上自己心头化作一抹永恒的绝色。 那一只破开霖霖仙雾的手,应是天道赐予他唯一的垂青,却被天真的少年当作无上至宝捧在手心。 “多谢仙君赐名……”丹白怔怔地站在原地,抬头仰视赐予他一切的仙君。 他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感激与敬慕,单纯到不参其他情愫,也不希望眼前之人能作出回应。少年只有一份赤忱的真心,完完整整地捧到言如青面前。 浊气尽散,只剩清气。丹白明白自己不可能憎恶仙君,只一眼,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只剩下干净的爱意。 他明白自己是为眼前这个人而生的、自己是为面前这个人而活的。敬慕之情在心底油然而生,他由衷地祈求着—— 如若能一直留在仙君身边,那该有多好。 执念万千,丹心已破。 仅此一念,赤子之心再与他无缘。 月老听到动静闻声赶来时,看了看满地狼籍也只敢咂舌,八卦炉已经彻底粉身碎骨,看着好不凄惨。 两个扇火的小童恰好躲着懒,得知丹炉炸了还以为是自己看管不力导致的,害怕言如青降罚,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月老先看到言如青身旁多出来的丹白,惊叹道:“阿……不是,天尊真的炼出「回魂丹」了?” “失败了。”言如青放下拂尘,淡漠地回,“开炉时浊气散尽了,眼下这个是清气凝成的仙灵,算不上「回魂丹」。” 月老明知道言如青面上不显情绪,仍旧宽慰他,“第一次炼丹又不知道火候,多试几次就好了。”还当炼丹和穿红线一样能回炉重造,断了接上就行。 “不妨事。”言如青一甩衣袖,那支离破碎的丹炉转而在众人面前重组,阴阳轮转,纯青的炉火复又从炉中蹿了出来,孔缝中呼呼地冒着乳白的焰气。 言如青稍稍侧目,视线直接略过了丹白,随即下令:“墨砚,领他下去。” “是。” 墨砚从月老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猫头来,毕恭毕敬地应声,随即一跃而下,绕着丹白转了几圈,橙黄的眼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陌生的少年。猫儿东闻闻,西嗅嗅,蹭得丹白脚踝发痒,咯咯地笑了起来。 墨池舔了舔爪子,“随我来吧。” 丹白不肯和墨池走,先回头怯怯地看了看言如青,轻声询问:“仙君,你要到哪里去?” 他只想在仙君那边得到答复。 言如青站在原地,脚步不曾挪动分毫。 墨池跳上了颜筠谦的肩头,嗓音低沉,劝解道:“师父自有师父要做的事。” “去吧。”灰袖中的清风无言地把丹白推远了。仙骨傲然,遗世独立,冷情的仙君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紫金的八卦炉中丹火大开,仙雾缭绕着淹没了一红一灰两道身影。交谈声宛如清风落入丹白的耳中,隐隐还能听到二人在谈论“回魂丹”,再后来离远了,遂听不真切了。 一人一猫在偌大的兜率宫里闲逛,墨砚站在少年肩膀上,松软的尾巴尖尖挠着丹白未被白衣包裹的脖颈。 丹白先开口了:“请问……仙君要炼回魂丹做什么?” “不清楚。”墨砚老实地回答,“没人能猜透师父的心思。” “您也不清楚吗?”丹白抓来一把仙气轻柔地搓圆捏扁,捏成团状后转而递给墨砚,“我能不能帮上仙君的忙?” “可是兜率宫里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墨砚稍许有些为难,“无论是守在丹房扇火的,盯着天池炼器的,还是立在兜率宫门前迎客的,都不缺人了。” “那……留在仙君身边伺候的人呢?” “师父凡是都讲究亲历亲为,要喝茶也是自己倒,下棋也有其他仙家作陪。”墨砚高举一只猫爪,嗓音仍旧低沉,可以想象化形后是怎样沉稳可靠的模样。 “那您是做什么的?” 墨砚随即解释道:“我没什么道行,不过是偶尔帮师父做些捎话传信的事罢了。” 丹白噢了声,看向墨砚的眼神都是尊重。 墨砚只是在仙山下得道的灵猫,被老君抱回三十六重天后就当作灵宠养着。老君的青牛坐骑驮着老君离开了仙界,墨砚就被留给了言如青。 墨砚隐约能知晓此师父非彼师父,只是气息相仿,故而也不在意言如青和老君的区别。 “那也很好。”丹白高兴地笑了,第一次说出了那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祈愿,“我也想留在仙君身边。” 丹白是清气所化的仙灵,是仙界都难得一见赤诚单纯,墨砚没由来地觉得亲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丹白。”丹白脸上是青涩的笑意,有些难为情,“是方才仙君为我起的。” “喔,是个好名字。”黑猫舔了舔爪子,打量着他一头银白如月辉的发,又紧盯着那一双丹红如火的眼瞳,“就外貌上来说,确实与你相符。” 可就此看来也能察觉到起名之人并不用心,只是看皮相就定下了这个浅显易懂的名字。 这应该也只是师父随便取的名字吧,墨砚心想。 那黑猫忽而乖乖闭上嘴噤了声,却被心思细腻的丹白发现了端倪。白色的小人儿一点都不恼,笑着直言,“您是不是有事瞒我?” 墨砚反问:“你能察觉到?” “您周身的灵气变了。原是高兴的,似有一瞬间低落下来了。”丹白一双澄澈的眼中不见半分阴霾,灵气在他指尖流转舞动,“不要紧的,您有话直说就好。” “我就是想说……这名字太浮于表面了,许是师父随便起的吧。”墨砚见瞒不住,只能说了。言毕还怕伤着丹白的心,干脆一并拿自己开涮,“就像我这名字也很随意……” 他还记得自己被抱回来那日,笑眯眯的老头原是要去哪位仙家的地府赴宴,路上恰好稍作停留,把通体墨黑的猫儿往怀里一揣,又随便赐了个名,从此墨砚就被迎到三十六重天和那青牛作伴了。 在旁人眼里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于施舍恩惠的神仙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 “那也很好。这个名字……”丹白并没有半点不悦,攥紧了袖口,那密织成云纹样式的银线与他的发色相当,是仙君赠与他的礼物。 少年心气最纯净,笑着应下,“我很喜欢。” 无论是衣裳还是被赐予的姓名,没有一样他不喜欢的。 墨砚忽而理解了师父为面前这少年起名的用意。或许这名字并非不浮于表面,而是这人的确天真无暇,是这世间罕有的表里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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