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筠谦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乖乖双手递上了方才抄好的最后一张纸。 都说字如其人,在颜筠谦这儿却不是。他钩挑笔画字字遒劲有力,勾勒出的铁画银钩又带着些少年意气的肆意洒脱,凡是人见了都要由衷夸赞一句颜筋柳骨。 不知是不是在两人一起待久了,言如青总觉得颜筠谦的字和自己的字有几分相似。又细细想来,记得在帛州时,颜筠谦的字也是如此。 只是眼下无心让言如青细赏小少爷的字,因为这份所谓回魂丹的药方简直疑点重重。 抛去里头为了成丹而加入的大量朱砂不谈,药方上其实就写了些再常见不过的药材。 言如青细细审查了一遍,单看这药方的确有温养经脉、滋补精气的功效,但要说仅靠这张药方制成的丹药能医活将死之人,还会让人服下第二回后必须依靠这丹药吊命,实在是痴人说梦。 凡是对药理略懂一二的人,只扫一眼这张药方,无一不会觉得敬灵侯府就是江湖骗子。 可颜筠谦为救自己中毒时,的确在侯府服下回魂丹就即刻见好了。而季玉卿不惜拖着一副病躯来侯府,也是为了多求一颗回魂丹。 除非…… 除非这张药方只是做做表面功夫,里头还藏着旁人不知晓的秘密。 “这上面写着的就是全部的药材了?”言如青沉声问道。 “是。”颜筠谦点头。 得了颜筠谦的肯定,言如青的疑心愈发重了起来。 他那也能用来救命的药液与回魂丹的性质几乎如出一辙,只是不知这两者是否为一物。 若是这药方不加朱砂成丹,炼出来的药液是否就是自己用来保命的药液? 若是二者为一物,又能说明什么呢? 言如青抿唇,试问颜筠谦能否将这份药方留给自己。 小少爷压根不把这当一回事,爽快应下后又气定神闲地坐正,提笔再打算重新誊抄一份药方。 言如青见颜筠谦这几日抄得辛苦,起身正要替他磨墨,恰巧余光瞥见他手边杂乱叠起的一摞厚厚纸页。言如青思来想去仍觉有古怪,忽然伸手去够,“既然只是用来炼丹的药方,誊抄一份就够,为何接连几日叫你抄了这么多份?” 颜筠谦并不制止言如青,反而还将手边那一摞纸全递了过去。 言如青不知道这是什么。 白纸黑字在面前清晰地铺开,只见每一张上都挤满了颜筠谦的姓名与他的生辰八字。 这一字一字嵌在纸里,宛如应被人虔诚传诵的遗世经文,又好似锁住颜筠谦的阴毒桎梏,盯得越久,越透出几分疯魔邪性的味道。 颜筠谦依旧不觉有何不妥,解释道:“爹说,炼回魂丹前一定要烧满四十九张写满我姓名与八字的文疏,烧出来的符灰得一同加在药材里,如此炼出来的丹药才有效。” “侯爷他可有说过为何要这么做?” “爹觉得,这是要上天看见我想从仙界求丹的至诚之意。”颜筠谦笑道,“他一直都说,这药方与回魂丹都是拜仙人恩赐。哎呀……旁人都当他是江湖骗子,结果他自己倒真的相信起来了。” 言如青将一叠纸塞回颜筠谦怀里,心里泛起阵阵烦闷,蹙眉问道:“你炼丹要花上几日?” “炼丹一次需七日,每次成丹一枚。”颜筠谦说,“侯府有炼丹房供我使用,只是明日一进去,得过七天才能再与师父相见了。” 言如青自然觉察到了回魂丹的诡秘之处。世间万物抱阴负阳,有得必有失。天底下到底何来像回魂丹这么好的东西,能凭空医活死人白骨? 倘若每月按时服用一颗,岂不是真的能成全长生不老之说了? 颜武又为何说得到回魂丹的药方是拜仙人恩赐? 言如青一时参悟不透其中的诡谲,也不敢妄下定论。只觉得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反而弄得草木皆兵了,毕竟回魂丹再如何,也是侯府的家事。他轻声宽慰颜筠谦,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颜筠谦不语,起身浅浅地抱住了言如青。言如青没想过要躲,只是错愕了片刻,伸手轻轻拍了拍颜筠谦略显单薄的背。 少年的感情就是这般热烈,体现出来的也热烈,怕是志要比正午时分的耀日还高胜一筹。他把这份师徒情意看得极重,言如青惯了他这样,说不上喜欢却也算不上排斥。 颜筠谦身上的温热透过衣物传来,带了丝丝暖意。言如青低头,又对上颜筠谦一双明眸。少年嘴角微微勾起,明媚也如往常一般一秉虔诚,“师父说要等我,可不能食言啊。” 回应小少爷的是言如青一声无奈又悠长的叹息。 隔天颜筠谦去得早,不等言如青起床就跑没影了,还顺手带走了要照顾自己起居的佩兰。降香端上早膳时唯唯诺诺地告诉言如青炼丹房修得僻远,小少爷还特地叮嘱了不必探望。 言下之意就是叫言如青老老实实待在怀竹院,不要再想着同开坛做法那天一样乔装出逃了。 降香那日属实是被言如青的举措吓得不轻,这下又领了小少爷和佩兰的令要看好言如青,说什么也不敢放言如青出院子。 言如青坐在屋里,不再摆弄药材,只静静抚摸着躺在他腿上的墨池。 他为颜筠谦制的祛疤膏还没来得及给,只怕等七日后颜筠谦从炼丹房出来再涂,缺了这几日,手上的疤痕更难消了。 窗外阳光正好,让言如青有些怀念自己在帛州的日子。尤其是与颜筠谦一起过的时光,虽过得清贫,但总觉得比现在自由不少。 他是凡夫俗子,理应回到凡间去。 待两人被追杀的事水落石出后,他理应离开颜筠谦,回到帛州的小村子里,回他到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喵。”墨池在言如青腿上翻了个身,乌黑的猫猫飞扬,惹得言如青打了个喷嚏,将他的思绪兀然扯回。 言如青被墨池逗乐了,伸手去挠这小家伙的下巴,轻松道:“他这几日都不在了,你可高兴了么?” “他”自然是指只会和墨池大眼瞪小眼的颜筠谦。 墨池舒服得直眯眼,高兴地蹭蹭言如青的手臂,又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重新躺下了。
第十九章 、如履薄冰 一晃眼,颜筠谦被关在炼丹房中就已有足足三日了。 比起钻在药方里,言如青闲来无事也寻了些讲玄学道法的书看。 偶见阳光正好,他就捧着新书移步到院落的凉亭里小坐片刻。墨池总能找到他,先在他旁边蹭蹭,玩腻了又一爪子拍下池塘,波澜激得一池鲤鱼落荒而逃。 翻翻泛黄的书页,才知原来玄道并非如同天书那般难懂,只浅看几眼竟也能识出几个道符阵法;墨池趴在腿上留下的余温,又似在提醒他,原来他也能有不为生计发愁或是性命担忧的闲散时候。 池面平静归如往常,底下不知被鱼儿搅得如何暗潮汹涌。 言如青又静静啃完一本玄经,捞起还趴在池塘旁搅混水的墨池就打道回屋了。 颜筠谦不在身边确实叫他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但也不至于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小少爷不在,也不会有人聒噪地与他秉烛夜谈了。言如青为此还把自己睡觉的时辰提前了些。 他向来浅眠少梦,平日里一个人照顾自己的起居惯了,晚上便没有留丫鬟在屋内守夜。墨池也乖,平常天色稍稍暗些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倒是让人省心,纵使言如青晚上把支摘窗虚掩一条缝容许它通过,它也不会贸然进来扰人清梦。 只是今夜略有异样。 言如青睡到子时,忽然觉着胸闷心悸得厉害。恍惚睁眼,只见一双如琥珀般橙黄的猫眼瞪得溜圆,别的部分全都隐匿在了寂静的黑夜中。 “喵。” 原来是墨池正端坐在言如青胸口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会儿见他清醒,蓬松的尾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他的手臂,带着些许认错的意味。 显然是这小家伙不安分了。 “怎么了?”言如青伸手要抱墨池下床,却冷不丁挨了它一爪子。 墨池灵巧一跃,无声落地。长门不知为何被破开了一条缝,月光援进屋内,斜斜地铺在地上,又在墨池身上割出一道虚影。 “喵。”墨池转悠了一圈,迟迟不肯离开。 言如青披了件外衣想抱墨池出去,伸手却被它咬住了袖口。墨池力道不大,却不断将他往屋外的方向拖拽。 黑猫辟邪。 言如青脑中忽然划过了这句话。 他不信墨池的反常会这般没由来。 言如青定了定神,点上一根红烛,悄悄捧着烛台走到了墨池身边。 墨池果真早有预谋,见言如青会意,立即从长门的缝隙中窜了出去。 院里守夜的小厮还坐在廊上打瞌睡,不曾注意到言如青的动静。墨池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看看言如青是否还跟在自己身后。最后七拐八绕,引言如青走到了一间屋前。 屋内一片漆黑,这间正是留给稚景住的东厢房。 起风了。 风声呼啸着擦过衣角,言如青不得不用手护着微弱的烛火。 晚秋的夜吹来丝丝刺骨料峭的寒意,抬头不见乌云,枝桠不见片叶,只在末梢处挂着一轮不算圆满的月,没由来地添了几分阴沉。 墨池喉咙处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坐在东厢房门前迟迟不肯挪步。 “走吧。”言如青深吸一口气,腾出一只手将墨池箍在怀里,用手肘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言如青不知道这稚景是不是在给自己下套。 他可以转身就走,佯装今夜无事发生。毕竟凡事当然以保全自己为先。但事到如今,有些事只凭他一己之力已无法再深入追究下去了。 不论真假与否,他总要从稚景嘴里再撬出点什么。 “嘎吱”一声推开长门,烛火摇曳,堪堪把屋内照成了一片昏黄。言如青感觉到墨池在自己怀里浑身紧绷,与其说是戒备,不如说是畏惧更多。 言如青环顾四周然不见稚景的身影,墨池又抖得厉害,他缓缓退却,想放墨池出屋再回来探寻一番,结果背抵到了长门——并不似意料之中那般一推就开。 他惊觉,忽然抬眸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眼瞳中映出明烛的莹莹火光,稚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眼前。 言如青来不及再做反应,松手便把怀里的墨池往前一掷,转身撞门。伴随着一声惊厉的猫叫,墨池就直勾勾冲着稚景的面门扑了过去。 “言公子一见面就送我这份大礼,未免太客气了些吧?”墨池被稚景稳稳接住,吓得不敢轻举妄动,叫都不敢再叫一声。稚景顺了顺墨池的毛,柔声道,“您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又怎会轻易放您出去呢?” 恰如稚景所言,门就像设了禁锢一般,听不到院中肆起呼啸的风声,仿佛言如青误入了一片与世隔绝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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