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们今夜有床褥子就可以,侯爷不必记挂。” “倒是侯爷您那被褥还没晒过,”李田担忧道,“怕是味道不好闻。” “无妨。” 韩桃慢慢走上台阶,看向殿内烛台上跳动的烛火。耳房的门窗是漏风的,即便和衣而睡恐怕也受冷,他想了会儿,看向他们。“多扯一张褥子,今夜与孤同睡殿中吧。” “侯爷,这恐怕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的事,孤做多了。” 韩桃踏进门槛,往里走去,几人面面相觑,只得跟了上来。 · 夜渐渐深了。 长英殿在热闹了一日之后终于寂静下来,空青在看了眼炉子里剩余的炭火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四围就一下暗了下来。 屏风内,韩桃坐在床边,望向窗边洒进来的月光,忽然想到赵琨,不知道赵琨此时是在做什么,如今成了帝王身,当是要临幸妃嫔的。 想到此处,韩桃眼神一黯,虽然身子很累,却没有什么睡意。 当年他哄赵琨说,若是得了他身子,便不能再与旁人行床笫之欢,因此赵琨到了教引婢女教他那事的年纪后,一直没有收暖房的丫鬟。南燕宫中因此还传过这位质子不举的闲话,却不知始作俑者是韩桃。 但后来他与赵琨断了关系,赵琨,应当不会再守那为难人的约定了吧。 “侯爷要是半夜口渴或是哪里不舒服,尽管喊奴婢。奴婢们都在屏风外睡着。”屏风外,空青小声道。 韩桃低低嗯了声,将棉被往身上扯了扯,片刻后才躺下来。 他才躺下,就能闻到从被褥上传来的淡淡霉味,只能不适地闭上眼,又将被子拉低了些。 呼吸浅浅在枕间轮转着,好在有月光朦胧地照在窗台前,殿中还烧着淡淡的暖意。好像这么多年他重新又有了归处一般,而且是离赵琨如此之近的归处,不再远隔万水千山。 韩桃躺在床榻上,渐渐放松过去。 屏风外,空青起身来,四顾见几人都已睡熟,最终蹑手蹑脚地披上衣衫出了主殿。 · “陛下。” 她最终穿过宫道,一路来到勤政殿前。“禀陛下,承恩侯已睡下了。” 而大殿之上,那位年轻且冷厉的帝王停住了手中的笔。 “……今日情况便是如此,”空青简要汇报完毕,伏下身子行礼,“承恩侯到底是南燕人,边关连年征战,宫中仆婢多有父兄上了战场,一去不返,陛下若不出面,恐怕他们在吃穿用度上会克扣侯爷。” 桌案前,烛火跳动,赵琨虽然看着手中的奏折,但多少有些心不在此。许久后,他淡淡出声。 “长英殿的门窗可修补好了?” “只搬了物什,不曾动过门窗,但奴婢看房梁瓦片恐怕也有年久失修之嫌,如果不遣营缮司的人来——” “他既知道自己出不了宫,见不了营缮司,为何不来寻寡人。” “啊?”空青一愣。 “才跟了不过一日,就为新主子求到寡人面前来,”赵琨随手将奏折丢在案几一旁,站起身来,“他可知你如此忠心?” 空青慌忙低下头。“奴婢不敢。” “不过是留你在殿中同睡,你便对他感恩戴德。”赵琨冷嗤一声,走下阶来,“寡人派你在他身边,到底有什么用处?” “奴婢……”她额间有些冒出汗来。 沉沉压势逼近,她怎知这位主是什么用意,她身为受权于君的绣使,本职是保护君王、监察百官的暗卫,今日领命去到南燕皇子身边,还以为是圣人对这位承恩侯存了防备之心。 如今怎么隐约有吃醋之意。 空青再次伏下身子,不敢抬头。“奴婢明日就劝说侯爷,若要修缮殿宇,必当……必当来寻陛下以求解决之法。” “下去。” “……是。” 空青悄悄瞥了眼,看见赵琨转身又面无表情地坐回到龙椅之上,虽说是面无表情,却没有刚才那般吓人了。 她急急退下,殿门重新掩上。 而大殿之中,赵琨无心再看政务,手心捏弄着半块竹纹青玉佩,沉沉呼吸着。那玉佩是残缺的,一看便知是摔裂了剩下的半块,裂纹处的尖锐部分浸了血,像是被长时间把玩过,以至于尖处都被磨钝。 赵琨紧紧捏着这半块玉佩,撑着手没有再做什么。 求而不得的思潮逐渐汹涌起来,将他裹挟着推往幽微之地,他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太久,只可惜那人,从不领情。
第5章 可怜的赵狗勾 韩桃终于睡醒了。 他已好久没有睡得这般好,以至于见窗边天光,听早鸟争相啼鸣的时候,还有种不适应的感觉。 空青跪坐在床边,端来漱口用的水,仆婢们在庭院中洒扫晒被。 “殿下,这是长英殿需要修缮地方的名单,”空青递给他薄薄一本册子,“屋顶和门窗的方位,还有诸如暖炉帘子屏风之流。” “嗯。” 韩桃捂袖吐出漱口水,简单地看了眼,发现记得很详细。 “六局那边仆大欺主……侯爷,听闻陛下如今在御书房处理公务,陛下既没下令将您圈禁在长英殿中,不若您以谢恩的名义,去御书房走一遭。”空青试探地开口道。 韩桃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来看她,似乎在辨明她说这话的目的。 空青又俯下身,“您去谢恩一趟,宫中奴婢就知陛下对您并无寡恩之意,如今一日两日尚能相处,等日子热起来,在用冰和裁制新衣上,您总是免不了与那帮人打交道,更遑论平日用度……” “所以孤就要去寻陛下吗?” “若您不想去寻……” 空青低着头,已经看出韩桃是个性子冷、脾气也倔的主,然而对他们这些做奴婢的终归是藏了几分心慈。“奴婢们受些薄待是不打紧的,只恐怕侯爷受欺辱。” 褥子摆在屏风外头还没有收起来,韩桃看了眼,收回目光。 “以后在殿中,不必称呼孤为侯爷,”他站起身来,“称殿下吧。” “是。” · 承恩侯这名字取得不好听,韩桃不喜欢。 他也看出了,侯爵封号意在羞辱,长英殿破损成这个样子,是赵琨等着他亲自去求,原本他打算今日去一趟六局,可到底空青说得也没错,根源还是在赵琨那处。 外边围墙,锦屏藤随风动着细丝,他展手,让空青伺候他换了一套简朴常服,白底竹纹宽袖。想起赵琨以前说他不管穿什么都有股朗月风清的味道,最喜欢还是看他穿竹纹样的服饰,觉得他最像竹。 “像竹的气节?” “不是,”那时赵琨说,“七殿下像竹子一样,瘦得只剩一截。” 他笑笑,忽然发现站在旁边的人不是赵琨。 · 南宫在禁城最边缘处,从南宫走去御书房,少说也要一刻钟的时间。 韩桃就这样慢慢走,路过的宫婢宦官也鲜少有向他行礼的,朱红宫墙有时像望不到边,曲折的小径也看不见路的尽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囿于这一方天地间,如同当初被困在南燕皇宫之中。 他成了赵琨的囚徒,迷失在寻找赵琨的道路上。 · 直到他走到御书房门前,着急忙慌地出来了几位大臣。 那几个大臣在见到韩桃后一愣,出于礼节还是草草行了个礼,扶正头上的乌纱帽就匆匆离去,门内传出了赵琨摔东西的声音。 “一群废物。” “陛下,陛下息怒啊……” 里头听着像是各样东西都摔了一遍,一边又是宫人阻拦之声,吵吵闹闹还有几分热闹,韩桃等在门边,对通禀的宦官轻轻颔首。老宦官见状就进了去。“陛下,承恩侯来了。” 动静一下没了。 韩桃又等了会儿,那老宦官出来赔着笑脸,说陛下暂时不想见任何人。他低下头摩挲着手指,不知道赵琨又在发哪门子脾气。 他转身要走,老宦官连忙拦住他。 “侯爷就这么走了?” 韩桃疑惑看去。 “您再多等等,或许一会儿就召见了。” “不用了。”他觉着还是顺道直接去六局比较方便些,倒是不知道赵琨因为何事而大动肝火,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想先问问。 老宦官这才如释重负般的样子,从台阶上下来。 “临州叛乱,陛下正在气头上,说着不想见任何人,其实也是想先晾晾……” 韩桃了然,是赵琨想要晾他。 · 说起来临州叛乱,他这一路有所耳闻,齐国国中其实也并不太平,然而赵琨却拖着临州的叛乱不管,坚持不调大军回援,硬是将南燕国都攻下,才叫骠骑将军从南燕率一部分精锐北上支援。 而这近一个多月的时间,临州差点成了叛军的国中国。 这样大的代价,只为攻下南燕,也难怪民间都传他们这位陛下当年在南燕遭受虐待折辱,如今行事更是不顾大局,只图自己爽快。 “他刚刚在气什么?” 老宦官一愣,后知后觉韩桃口中的他是指的陛下。正想要回答,想到这位不是本国人氏,不方便吐露军情,一下子闭口不说了。 韩桃默然,等在了一边。 过了会儿,便听到赵琨叫他“滚进来”。 他听到“滚”字皱了眉头,仍是立在门边,垂眸着好像未曾听见赵琨这般说。周围宫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里头赵琨也像是憋着怒意。“进来!” “吱呀”一声,韩桃才推门进来。 一进来他就看见扔了一地的奏折,摔在地上的墨砚甩出墨来,翻了的笔洗淌出的水连着宣纸也浸湿,满地狼藉。 韩桃犹豫了下,找着可立足的地方迈了进去,随即一道折子擦着他脸飞过,“砰”一声砸到了后边。 他沉默着站住身,垂下眼来。 “你是傻吗,也不知道躲!”前边传来赵琨的怒吼声。 “是陛下叫罪臣进来的,”韩桃淡淡道,“陛下既知道罪臣要进来,还要扔折子,罪臣自然没有躲的道理。” 后面忽然传出急急磕头的声音。 韩桃回过头去,才发觉后边还跪着一人,先前那折子也是冲那人扔的。 “……” “自以为是。” 赵琨已经冷嗤一声,坐下来了,挥挥手,那人就如释重负般地挪着膝盖退了出去,韩桃站在原地,随手捡起地上的折子,看了几眼。 原是临州那边吃了败仗,叛军又夺一城。他是不懂齐国军事的,但看赵琨如此气急,八成是这一城夺下,皇都会失了天险。说来赵琨还是太急于攻下南燕,以至于在此处失利。 他轻轻叹了口气。“南燕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过来。”赵琨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手撑头揉着眉心,吩咐他走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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