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旻负手站在高处,将一切全部看在眼里。 送行之人开始窸窸窣窣往山上走。唯有骆承铭等在道旁,静静望着苑平。温旻笑着将他一看,也不多问,径直回到山上。 &&& 送别章文棠,温旻向刑堂走去。 昨日串通赵廷宴杀上小五台山的是应葱葱。她的手下皆江湖草寇,都尊应葱葱为大姐,喊着叫着要为“仇先生”报仇。 应葱葱曾潜伏十多年为夫报仇。如今潜入小五台山给“仇先生”报仇,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怎么来的。 她带的人从南峰与主峰之间的甬道进入。甬道内的第三个洞口通向一处活水,与外界相连,他们便是泅水从外面进来。在此之前,整个维摩宗竟没人知道有这样一处地方,是以完全没有防备。 这秘密入口如此隐蔽,应葱葱是如何知晓的? 主管刑罚的庚字堂彭四炎彭长老重新归来。他的刑房向来精细,灯火通明,好叫主审看清犯人的每一个痛苦表情,在恰当的时机切入其灵魂最薄弱之处,快速挖得真相。 应葱葱在这过于明亮精致的房间里,被捆在一张精致的铁椅上。手脚、脖颈都套着铁链,孤零零一副身体显得娇小单薄,却并不污浊。 因为没有上过刑。 温宗主亲自叮嘱彭四炎,不要给她上刑。应葱葱不知道这些背后的事由,也可能是过于硬气,见了温旻便啐一口,给他一记仇恨的白眼。 温旻也不起恼。屏退旁人,在应葱葱对面落座:“应姑娘,或许该叫你一声前辈。我知你早已不在平安治效力,没想竟然和赵廷宴狼狈为奸。” 极好的待遇并没给应葱葱极好的脾气,却给了她极好的精力来骂人:“赵廷宴也好,你也好,不过魔头罢了,我只是利用你们,算什么狼狈为奸?我就是要见你们内斗方才痛快!”说罢仰天笑了起来。 温旻也笑了:“姑娘为何恨我至此?” 应葱葱恨道:“为何?贼人害我仇先生早已忘了么?我却还记得!” 温旻生生一愣,旋即扬起入鬓长眉:“仇先生若知道你们以这个理由攻打小五台山,一定生气。” 应葱葱不屑道:“少跟我来这一套。” 温旻静中含笑:“仇先生安然无恙,已同我宗下再无瓜葛,这件事早已说明。你等执迷不悟,实在辜负了先生为平息江湖而远走的苦心。” 这番话应葱葱以前也没少听过,但她从来没有信过。而今温旻再提,语调中透着一股沉稳与大气,望着应葱葱的眸光更是诚恳。 她蓦地觉得对面这个年轻人的话语有几分可信。安静了片刻,态度已没有那般地难缠:“为何仇先生再不露面,任我等苦苦寻找也不肯相见?” 因为世上本就没有“仇先生”。 因为他是阿辽的师父。 阿辽的师父走了,阿辽……阿辽也走了…… 想到顾白离开的那个夜,金不戮扮做鬼面小顾白,星亮的眸子向温旻一望,千山万水化作咫尺。 温旻心中刺拉拉地一痛,失了神。 他仿佛分成了两个。一个留在遥远的当年,追思昔日之甜。一个冷静地抽离,对应葱葱道:“当年和赵廷宴在上谷郡谈条件,叫他在小五台山放战书、乱我简宗主心思的,是你。” 应葱葱没想到被问及这件遥远的事,略微一想便爽利地承认:“不错!” 温旻问:“你是得了‘仇先生’命令?” 应葱葱冷笑:“先生为平安治鞠躬尽瘁,纵然曾对小五台山有所算计,也怪你们叛徒众多,算不得什么。” 温旻点点头:“章文棠可知此事。” 应葱葱眼中有狡黠闪过:“你说呢?” 这个女人真是狡诈,临到如此还想着虚晃一招。 可她这般表现,便是章文棠真的被他徒弟蒙蔽了。 温旻也早查到此情,今日只是做个最终的确认。淡淡地“哦——”了一声,再无多言。 多年追查,终将所有的证据合拢。赵廷宴承认了,应葱葱也承认了,恶人终于付出代价。薄长老,邵弘师兄,癸字堂的无数的同门……乃至阿辽的岩祝三哥和白祉哥。 都请安息吧。 只是不知阿辽现在何处。他会不会在小五台山留了眼线,知不知道这些事的发生? 若阿辽知道伤了岩祝和白祉的罪魁祸首终遭清算,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若阿辽知道我受伤了……他会心疼我么? 温旻有一丝的游离。默了一瞬,接着问:“你们潜入小五台山的那条密道,是谁告知的。” 应葱葱冷道:“自然是你的好师兄赵廷宴。” 温旻摇头:“赵廷宴在小五台山得严密看押,这你一定也知道,不可能亲自同你密谈这些。必有个身份尊贵的人代他出面与你筹谋,这人就是章茹,对不对?” 应葱葱不置可否。 其实此事已经他人招供,就是章茹出面为赵廷宴游说各方,想趁温旻大婚来个出其不意。贵为前任宗主之女竟瞒着父亲帮着夫君颠覆小五台山,令人唏嘘。 温旻一转念又想到金不戮。他的阿辽向来温柔少言,可动起手来竟然比赵廷宴还要凌厉果断。赵廷宴就算使阴谋诡计都比不上别人迅速,真是可悲可怜。 温旻神思一再飘远,又经努力拽回。他追问道:“潜入小五台山的密道自然是章茹告诉你的。但是谁告诉了章茹?” 问此句时,他的语速明显变快,让应葱葱捕捉到了其中的焦躁甚至恐惧。她娇艳地笑了,仿佛沼泽深处的毒花:“那我可不知道了,兴许是任何一个叛徒吧。维摩宗冷血无情,屡遭背叛,这是你们的命运,是报应。” 听到“背叛”二字,温旻知她说自己大婚之事,眸光中一下子带了血色。饶是应葱葱老辣,一碰见那目光还是不免心惊。 可温旻最终什么都没有做,默默站起身离开了。 &&& 审完应葱葱,温旻回到宗主安止院。其他人都散了,只有小七在卧房里为他热药。 这卧房本是简易遥的,极其简单朴素。章文棠上位后讲究排场,做了扩建,将这里和旁边的会客小厅打通,成为富丽堂皇的一间。到了温旻这代,为了大婚重新布置宗主睡房,床换过、陈设换过,就连窗棱都重新换过。一派喜气阔达,又有符合金不戮喜好的南国情调。 而今一切结束得仓促,红绸匆匆取下,装饰都被拿走,还来不及摆上替换之物,新房多了不少凄冷之气。 下人侍者们也全都被遣走。最机灵懂事的小杨本安排了伺候金不戮,大婚出事那日他便守在宗主安止院,因此也没伤着。而今阿辽离开,温旻不爱见故人,吩咐小杨到右护法行止院做侍者领班去了。 现在温旻身边的,也就小七等几个兄弟而已。 小七在凄冷的房中点了个小炭炉,用热水在上温着一碗药,氤氲的蒸汽让这塞外寒天有了少许温暖。他见宗主师兄回来,将药捧起,示意温旻喝了。 温旻笑着端起药一口气喝掉,拍拍小七的肩膀:“最近见窦胡了么。” 窦胡代苏梨来送贺礼,放下礼物便和木范婕凑在一起。小五台山大战前他在主峰边上挖草根,大战打响后他辗转找到木范婕,一直随身保护。虽没参与保卫小五台山,至少也算帮了一些忙,现在还没下山。 想起这些事,小七哼了一声:“当然是和小婕在一起啦。现在小五台上人人忙得很,窦胡正好得了空子四处乱来。” 温旻若无其事地问:“和他同来的其他几个人呢?” 小七道:“窦胡随阿平和承铭师兄一起从天山回来,只带了几个帮着送礼物的。那几人送完礼物就下了小五台山,现在山上只他自己。” 温旻又问:“还没查到谁告知了赵廷宴和应葱葱密道的事?” 小七叹气:“应葱葱的手下全都上了刑,都没招。看来是真的不知道了。” 眼睛骨碌碌一转:“会不会是赵廷宴自己发现的啊?——那条密道跟凭空冒出来似的,又那般刁钻隐蔽,咱们自己人都不知道。” 温旻放下药碗默了片刻,沉沉道:“其实我知道。” 小七本要叫人洗碗,听后差点将碗直接推下桌去。 温旻笑着拍拍他:“也没什么。七岁那年,赵廷宴叫人将我们兄弟晾在外面的被褥全都淋湿了。当时承铭只六岁,你就更别提了,还没入师门。我怎能告诉师弟们?也不想让师父觉得我没本事,便独自找他们干了一仗。 “那时我太小,自然是打不过赵廷宴他们的。我挨了揍心情不好,四处乱走,不知怎样就晃到那密道里了,待了一天,心情平静。后发现没其他人知道那里,便偶尔去散心,一直到现在还有这习惯。” 小七不知还曾有这么一段往事,听得难受,又更加困惑:“……那,那赵廷宴也是自己发现了那条密道?还是……师兄将密道告诉过其他的谁了?” 温旻静静点头:“告诉过。” “啊……?”小七眼睛瞪大,“师兄告诉谁啦?!” 外面传来咪呜的一声。雪球跳进卧房,跃上温旻的膝头。 自金不戮离开,它便被抱来了宗主安止院,一直跟在温旻身边,总露出困惑和忧郁的眼神。雪球曾很多次和“爹爹”分开,都没这般被抛弃的小孩子似的。温旻看着雪球,常常觉得针扎一般地心疼,更是加倍地疼爱。 今天雪球又来,温旻将它抱在怀里温柔地亲了亲,一下又一下顺着它蓬松的毛发。眼眸一飘,视线落在一沓图纸上。 那图纸摆在床边的一张小案上,已经发黄,有不少年头的样子。小七认得,那是旻师兄从爨莫扬卧房中的多宝格上拿来的。 当日火烧明月山庄,原自其药庄着火。温旻抢在大火波及前去了趟爨莫扬的卧房。 小七也跟着去了,见师兄直奔到爨莫扬床边。那里有架精致的多宝格,上面放着些奇奇怪怪的旧玩意儿。数量不多,就仨——一个小破药盒、一沓破图纸,还有个比较精致的钢铁小玩意儿。 温旻表现更奇怪。别的珍贵东西他都不在意,只将那几件小物一样一样拿起,小心地装进袋子里。 小七记得清楚,那天师兄面无表情,动作却很轻柔。纵然大火就要烧来,他却将每一样小东西都认真地看过,似在辨认什么。拿到图纸时温旻是一贯地平静,但小七看得出他在仔细打量辨认,眼神有些古怪。 最后温旻默默将图纸揣进怀里。自始至终小七都没瞧清楚纸上画的是什么,也没想明白师兄怎么那副神情。他只是深深地知道,那几样物品一定不凡。 后维摩宗从南宁州撤离,那图纸等旧玩意儿再也没出现过。前阵子小五台山遭袭之后,它们又一次出现在宗主卧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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