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夏秋雨多,很快便下了场夜雨,那大火蔓延不多时便停下。我醒来后制止了暗影武士,叫他们全部离开孤山。我则开始找……山前山后地找,一路找一路难受,最后天都亮了,却谁都没有找到。 “我万念俱灰,想着找个地方死了算了。却在孤山脚下、西湖之边,看到一个小娃娃。” 说到这里,沈知行眼中哀伤暂褪,有慈爱的光芒闪烁。似看到掌中的那朵小花开了,绽出了七宝的可爱之光。 他望向温旻,笑里尽是慈爱和温柔:“我不知那小娃娃多大,只觉得他好小好漂亮,像画上的一样。圆嘟嘟,灵动动,在西湖边坐着哭泣。看见我却马上不哭了,开始吃手,还冲我笑了,要我抱抱。 “我记得清楚,那时骤雨方停,净空澄澈,桂子飘香,是个最美的秋天。谁能相信,一场杀戮和大雨之后竟是那么美的日头东升。那孩子便像个小小仙童,在晨光里看着我笑。 “我本不想活了,因为这孩子却只能晚两天再死。我抱着他在西湖边等他的家人,又山前山后地找。饿了就从孤山派、梅屿鬼市的残厨里找些东西给他吃,却还是一连三天谁都没找到。 “我想着那就算了,打算放下那小娃娃接着去死。哪知那孩子却抠着我胸前裹伤的白布,天真单纯地笑了。我突然想到此地荒无人烟,万一我死了,只怕这孩子也活不下去…… “我既遇见了这小娃娃,便有责任照顾他平安长大。由此决定与这孩子相依为命,收他为徒,还给他起了个名字——” “温旻。” 温旻接过了师父的话,眼圈已红:“师父给那孩子取名温旻。意喻温暖澄澈的秋日,和美好的日头。 “为了唤起来朗朗上口,师父还让他的‘旻’字读上音,同‘敏’同音。 “我的名字,念起来便是——‘温旻(敏)’。” 沈知行望住徒儿,流下了泪:“旻儿,我的好孩子,你是上天赐给师父的小太阳。当年不是师父收养了你,而是你救了师父—— “那天若没有你,师父便不想活了!” 温旻本不想当着外人表露太多情绪。可听师父如此情真意切,他自己也根本撑不住。眼眶不由地发热,从心底喊了声至诚至深的:“师父——” 也跟着哭了出来。 一时间沈知行低声叹惋,温旻默然忍泪。 孤山派一边,金不戮哭得不停抽气,望向顾白:“师父,小……温贤弟他,他是我们孤山派的后人么?” 沈知行听了这句,赶忙也对顾白道:“旻儿身上有个信物。小小白,你能不能帮他认认,看他和孤山派是否有渊源?” 温旻还没从复杂的心绪中抽离,听师父骤然提到自己身上信物,不自觉地便有些发懵,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沈知行提到的信物便是他身上的金锁片。温旻自小带在身上,也曾在无人的深夜偷想过留下锁片的父母是什么人。今天突然听说要将金锁片交给顾白辨认,却让他有些踟蹰地想: 万一我真的是孤山派之后,师父和简师父便算是我的仇人了。 可是……当年孤山之祸,孤山派鹰系之外的其他支弟子便没错了么? 顾白当年是掌剑弟子,本该执掌门派。其他支的弟子以顾白之名去行狠事,却瞒着他,连个招呼都不同他打,终将事情闹大,搞得顾白措手不及。 就算要报仇,也得经过掌剑师兄同意吧? 灵虚那事之后,师父留在杭州没走,只为了给顾白道歉么?只怕他自己都不愿明说,他是为了护着孤山派——有我师父在杭州,宗内就没人敢再伤孤山。只是后来为了救顾白,我师父性子向来便是那样,情急又杀上去了…… 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绣花枕头将事情闹大,自己却没本事收场,只知道撺掇顾白硬碰硬,逼得他自戕。从开始到最后,他们有没有问过掌剑师兄本人是什么想法啊? 还名门正派咧。试想若我宗发生同类事,谁敢绕过简师父乱来?! 说一千道一万,那帮绣花枕头根本没将顾白放在眼里。 不过……究其根本,我两位师父确然难逃干系。若我,若我是……我该…… 一时之间,温旻好生为难。怔怔看着顾白,又看看四周,目光有些发直,始终做不到将金锁片拿出。 他甚至开始走神地想:师父还不知道,金锁片我早送给阿辽了。这次还是阿辽亲手为我戴回来的呢。 阿辽叫我戴着金锁片来……莫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忽而又想到:阿辽最敬重我师父,又同顾白相识。也敬重吕剑吾,亲近阿鹰。 要是他知道我可能同孤山有关,会不会更喜欢我了? 也不知这算什么道理,温旻想到这些,心中突然不再发怵。镇静地将金锁片摘下,攥了攥,而后递给顾白。 顾白毫无介怀,伸手便接。手掌向上,掌纹反复纠缠。 温旻看到他的手,一时间有些分心:顾白连手都这样好看。 他也是个可怜人。 试想,若我和阿辽碰见这种事…… 不会的!我同阿辽心意相通,不管碰见了什么天大的事也绝不会搞成如此地步! 就在各人复杂的目光下,反射着月辉的金锁片交到了顾白手中。 顾白一眼便见金锁片上有块平整,没花纹也没刻字,明显是被人捏的。狐疑地朝温旻看去。 温旻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这里原刻有晚辈的生辰八字,抹掉了。” 说完这句,忽看到鬼面小顾白的身体滞了滞。小顾白本也走上近前,似要随顾白一起看金锁片,这么一滞之后,又转身去看旁边了。 沈知行在后面嗔道:“你这孩子调皮捣蛋,怎么自己把生辰抹了?算了,直接说给顾前辈听吧。” 温旻没马上开口,却快速看了眼简易遥。 简易遥正靠在沈知行肩头。神情平和,眼中暗含鼓励,显然是认同沈知行的每一句话。 温旻心中一动:简师父知道…… 他一直知道我可能同孤山派有关。 可他从不介意我的身份,还收我做了关门弟子。 想到这些,温旻又多看了简易遥一眼。然后走到顾白身边,低声向他一人报了自己的生辰。 顾白知晓了温旻生辰特殊,在大年初一,孤山之战那年只两岁。细细回想当年孤山的弟子、同门、事发那日来孤山的访客…… 当时,孤山派弟子中最小的就是阿鹰,刚入师门,重伤后被方黠救走。 孤山弟子之外是尚未拜师的金不戮,将满三岁,随母亲一起上山,在那场恶斗中伤了腿和背,由顾白亲自抱走。 如温旻这般幼小的孩子,生辰还如此特殊,顾白却没有印象。 再回想当日,吊唁灵虚真人的访客倒是有几人留宿孤山。 但那时顾白里里外外操持丧事、打理门厅,更因背负“里通外敌”的骂名有意避世,未曾留意有哪个熟人带了这么个两岁的小娃娃来山上。 温旻为什么会留在西湖边? 他是被父母有意丢在那里,还是父母受孤山之战波及被害了? 抑或只是巧合,那日他偶然同父母失散。后来孤山四周大乱,骨肉就此分别? 顾白又翻来覆去地看那金锁片,见其上是祥云、梅花仙鹤、“平安如意”等纹样,乃是普通人家常见的吉祥图案,杭州一带自不例外,难以凭借一块金锁片便说温旻是否孤山派的后人…… 时间静静地流淌,不少人屏息凝神,望着顾白的一颦一簇,随着他手中的金锁片翻动而目光闪烁。 顾白对温旻的一句判,对所有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对温旻来说自是改写他的一生,只要顾白说句“温旻是我孤山后人”,他的剑尖儿便要对准两位师父了。 对沈知行和简易遥何尝不是如此?纵然他们早知温旻同孤山有关,但一手带大的孩子到底什么身份,知晓身份后的孩子会是什么反应,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之下,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对金不戮更不用提,小旻突然和他有了如此关联,让他的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顾白知道自己的论断举足轻重,便看了眼温旻。温旻正紧张地瞪着眼睛呢——他自然关心自己同孤山的关系,却更怕顾白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下判断。 若是温旻自己,保不齐会这么做。管他真的假的,直接判“温旻就是孤山派的后人”又怎样? 现在孤山派势单力薄,温旻先前又那般放肆,不逮着个机会拉拢和教训怎么成? 一个陌生人的身世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判错了,以后再说不小心看花眼了,又能如何? 是以,温旻本是个沉稳的性子,今天却藏不住心事。小孩子一般大大地瞪着眼睛,警惕地盯住顾白,澄澈的眸子里分明是紧张和害怕。 顾白又看了看沈知行和简易遥。 沈知行自不必说。简易遥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淡淡避开眸光,不与顾白对视。 从仇人身上收回目光,顾白再次沉吟良久,最后将金锁片还给温旻,平淡道了句:“孩子,我无法论断你的身份。你是否要替维摩宗杀我,便自行判断吧。”
第317章 306. 猩红与银白 温旻万没想到顾白一开口竟是坦坦荡荡的一句——“无法论断”。 他并未因这结果而有太多想法,却因顾白的选择而吃惊。望着顾白坦诚到透明的双眸,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金不戮担心温旻做出非常之举,赶紧跃上前道:“小旻……温旻贤弟!不论你是否孤山派的后人,都与孤山颇有渊源!” 温旻还在暗自咀嚼这一切。一向伶牙俐齿的人,眼神竟愣愣的,不懂得回答。 金不戮怕他酝酿着发狠,急得不行:“温贤弟,我师父好冤枉的!刚你也听说了,维摩宗伤我孤山在先,后又有门人推逼我师父。我师父两相为难、无路可退。不管你和孤山派有没有关系,都不要再伤我师父了!” 作为鹰系弟子,金不戮从小到大竟没听过“里通外敌”的那些狠毒说法,更不知师父和鹰系一支曾遭同门那般嫌弃。想想小时候的所见所闻,他自然明白了师父、虎伯和阿鹰为自己无忧长大而扛下了多少。 思及师父、虎伯、阿鹰之恩,更念及他们所受的委屈,金不戮感激又心疼,牢牢拦在顾白身前,谁也不要谁靠近。 顾白听闻徒儿所言,也不由想起往事。同门的催逼、风暴般的指责、身为掌剑弟子却被架上“罪人”之架。乃至天真活泼的师弟、侄儿也被扣上“叛徒”的帽子…… 十几年再也回不去的复仇之路,同门之情没见多少,却只见转嫁的仇恨。 但他早习惯了那些,不管心中多难,顾白也刚硬地对金不戮道:“莫在仇人面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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