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贵妃死于意外,按规矩在华清宫停灵三日,宫中鸣炮三响,代表一条人命便就此消失了,清晨还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嫔,眨眼间,已经躺在冰冷冷的棺柩里。 华清宫到处已撒过了消毒清气的药粉,听闻那株牡丹花也被烧成了灰烬。 崔晏静默地跪在宫苑里,稍显形单影只,宫人们为丽妃烧过纸,心中都还提防着那杀人的毒气,便也纷纷退下去了。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白日那般晴朗的天气,入夜后阴云积郁,遮住了繁星的光辉。 看不到星星,崔晏心底莫名烦躁了些。 忽然间,一颗石子从身后丢了过来,圆溜溜地滚到他眼下,他微微怔愣,回过头。 一道侍卫打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朝他走了过来,穿着铁皮的盔甲,冷邦邦开口道:“殿下去休息吧,外面没人盯着。” 那声音似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怪声怪气,更显可疑。 崔晏望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胸口的烦郁也烟消云散。 侍卫干咳两声,有些讪讪,“殿下笑什么,快去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这侍卫,正是乔装打扮而来的温连,说是乔装打扮,其实不过是去侍卫处借了身衣裳罢了。 分明是不该来的,可脚底不由自主就走到了这。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轻轻摇头,继续跪着,“孤要代三皇子守灵,睡不得。” 见他执着,温连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般,在胸前甲衣里摸来摸去,摸出两片小小的软垫,朝崔晏递过去,用气声低低道,“那蒲团硬不硬,再垫一层罢。” 崔晏看着那两片软垫,像是用针自己一针一线缝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有点像一口烂牙,他轻轻接过,心潮在细密参差的针脚中起伏翻涌,他抬起眼,小声问,“你亲手做的?” 话音落下,温连自己也知道缝得丑陋,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支支吾吾着答:“不是,找、找别人缝的。” “嗯,”崔晏将那软垫捏在手心,笑了笑,“孤很喜欢,你费心了。” 他缓缓起身,自一旁的香桌上,取出三炷香,低声道,“陪我一起去为娘娘上香吧。” 温连愣了愣,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四周,确信周遭无人看见,才悄然跟上了崔晏。 甫一进入殿内,到处是浓厚的檀木和艾草混杂的气味,一阵冷嗖嗖的寒气倏地自脚下袭来,崔晏无动于衷立在殿前,手执着香,在白蜡烛火上引燃。 棺椁就摆在正殿中央,因着是盛夏时节,尸体易腐,故此只停灵三日,周遭都用冰盆时刻维持着温度。 空旷大殿内,温连莫名有些心慌,他颤颤巍巍地看向那角落里的棺椁,总感觉里面会有人会突然蹦出来似的,他忍不住猛咽一口口水。 再回头去看,崔晏倒是一身坦荡自然,上过香,他微微俯身,捻动手心的红木香珠,低声道:“娘娘,安息吧。” 这串香珠,温连记得是崔晏很久以前便随身带着的,他信道,信道法自然,也信天道轮回,那本十五岁时通读的道法书,至今也还留在他身边。 思及此处,温连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写那些害己伤身的符纸了。 “殿下不必太过伤心。” 身后传来温连的声音,崔晏转头,看向他,“你害怕?” 两腿打着颤的温连,摇了摇头,“不怕。” 崔晏忍住笑意,将手心的红木香珠手串送到他眼前,“喏,拿着吧。”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温连嘀嘀咕咕地接过,以为自己声音很低,不会被听见。他把那香珠握进手心,却隐隐能从这红木手串里感受到崔晏掌心的温度,意外地很暖。 他嘴上又赶紧道,“多谢殿下。” 崔晏神色微顿,似是思考了片刻,缓声说道:“也并非一点用都没有,这是开过光的。” 温连没想到自己的碎嘴子被他听见,面色略显尴尬,捏着那串红木香珠,半信半疑地带在手上,小声道,“原是如此,多谢殿下。这香珠可是佛祖开的光,还是张三丰?” 崔晏面不改色,“是我。” 温连默了默,干脆不再说话。 臭小子张口就来,他觉得崔晏压根对什么鬼神都没有概念,在崔晏眼里,温连可以成为神仙,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神仙,就连崔晏自己也可以为手串开光。 忽然间,一阵阴风吹过,哐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掉落。 温连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跑到崔晏身前,把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谁?” 半晌,没有声音。 崔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失笑道,“是风,别怕。” 话音刚落,就听又是一道瓷片破碎的声响,嘁哩喀嚓地响起。 温连瞬间脚软下去,差点给丽妃跪下,被崔晏眼疾手快地捞进怀里。 “鬼……是鬼,丽妃她回来了!”温连惊恐万分地抓紧崔晏的衣襟,“快跑,你先走,我保护你……” 崔晏把他抱得更紧些,带着些笑意,轻声安抚道,“别怕,世上没有鬼。若真有鬼,你死过两次,不应该也是鬼魂么?” “对哦,我也……”温连恍然大悟,忽地反应过来,止住话头,抬眼看他,咬牙切齿地道,“下次露馅的时候,劳烦你提前说一声,我也少费点功夫。” 刚说完,温连便见崔晏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嘘,刚刚有东西过去,好像真的有鬼魂在此。” 温连猛然睁大双眼,颤抖着呼吸,死死缩进他怀里,四下观望,“哪呢,搁哪呢,你看见什么了?” 怀里的脑袋拱来拱去,温连很少这样主动亲近他了。 崔晏忍不住笑出声,趁他没有防备,飞快地在温连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骗你的。” 他抬起手,指向窗边慵懒舔毛的白色小猫。 没有什么鬼魂,只是一只路过的小猫罢了。 看清楚窗边的小猫,温连咬紧牙关,满腔火气地给他胸口来了一拳,没好气道,“以后再相信你,我就是狗。” 见他生气,崔晏吃痛地吸了口气,无奈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好痛,下手真重。” 幼稚不幼稚? 温连在心底唾弃他一句,明明跟个人精似的,在他跟前还总装可怜。 温连从他手心扯回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道,“既然没别的事,那臣便先回去了。” 闻言,崔晏略显不解,问道,“你来不是陪我守夜么?” “明日还有课,我陪你守什么夜?我来是为了……” 说到一半,温连忽然哑了嗓子。 良久,他垂下头,在转身离开之前,终于扔下一句, “我来不是为你,是为丽妃娘娘。如果真有她的鬼魂在此,那便告知她泉下—— 赶紧轮回投胎去吧,崔晏如今过得很好,有很多人疼爱,现在是,以后也是。” 任何人都休想欺负伤害他的小红,哪怕是黄泉之下,已死的厉鬼。
第39章 你见过么【二更】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大殿, 快步追上温连,捉住了他的手,“那你呢?” 有很多人疼爱他, 那温连呢? 温连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我是你爹,当然也是疼爱你的。”顿了顿,他着重强调, “当然,是父亲对孩子的疼爱。” 听到他的话,崔晏缓缓松开手, 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问的是, 有人疼爱你么?” 话音落下, 温连身子一僵,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到崔晏伸出手, 指了指天空, 眼眸凝定,“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一刹那, 温连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在他的世界里, 他只不过是无数普通人的缩影,一个身世稍微悲惨点的打工人, 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攒钱还房贷。 过得不好吗, 好像没有什么不好。 过得好吗,好像也说不上有多好。 一个人的日子他早就过习惯了,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他偶尔也会交几个朋友,但大多都是浅尝辄止,恰到好处的社交。 几乎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是个好人,很善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温连的座右铭便是人生是自己的道路,这条道路上失去谁都有可能,他唯独不能失去自己。 所以只要他自己对自己好就够了。 不开心就看看天空,烦恼时就去楼下跑一圈,想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他就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很幸福的。 这样独来独往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小半生。 没人问他过得好不好,是否有人疼爱。 旁人眼里他独立,阳光,永远可以带给别人能量。 可他自己呢? 温连对上崔晏直勾勾看来的目光,竟在此刻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他挪开眼,随意地敷衍一句:“我过得挺好的,很多人喜欢我,也有很多朋友,用不着你担心。” 他来这里的任务是帮助崔晏,至于他自己,重要吗? 听到他的答案,崔晏指尖的力道微微松卸,抿了抿唇,说道:“你骗不到我。” 温连自然知道他聪明,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忽悠了,他干笑两声,拍拍崔晏的脑袋,说道:“行了,我骗你做什么,少多愁善感。” “天上的天上,你说的宇宙,太阳系、银河系、更大的星系团,你见过么?”崔晏出声发问,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冰天雪地,大山大河,漫天极光,比人高的蘑菇,可以吃的面包树,你真的见过么?” 温连哑然地看着他,手掌顿在半空,半晌,讪讪地收回手。 哪里见过呢,他哪里都没去过,冰岛的极光,热带雨林的面包树,温连最多也只是在书本网络上看过几眼。那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想要崔晏有活下去的希望,让他觉得世界很美好罢了。 “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崔晏攥紧他的手腕,沉声开口,“人生苦痛孤单,你告诉我这些,其实就像当初你受了伤,难过到无法排解,不得救赎时,自己告诉自己这些一样。”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那双仿若可以摄人魂魄的洞黑眸子,竟在此刻让温连心慌意乱。 脑海里倏忽闪过无数不愿面对的片段,十几岁时在父母的葬礼上,他孤单茫然地立在两张冷冰冰的相片前,分明一滴泪都掉不出来,可自己却清楚知道,他整个人在渐渐的崩塌破碎,陷入无止境的深渊。 那时他只能住到乡下亲戚家,寄人篱下,夜深难眠,温连便偷溜出去,抱着腿坐在门口板凳上,望向天边的夜空,想象父母会在天上看着他。 他告诉自己,这颗星星是爸爸,那颗星星是妈妈…… 后来再长大些,他知道那些星星谁也不是,每颗星星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可每次痛苦难过,温连还是会习惯性地看看夜空,这样就好像他还是小时候那个有家人陪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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