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骗自己是真的,可看重自己也是真的,换了任何一个别人都不可能闯入火场,只为了找身陷其中的自己。 靳岄的真诚、直接和他的心计、欺瞒,全都令贺兰砜震动。他对大瑀的所有兴趣全来自于靳岄,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他对靳岄的兴趣罢了。 飞霄在雪里慢慢往前走,贺兰砜抬头望向城墙。 一个高挑的人影就在此时跃上城墙,修长双腿分开,稳稳站着。 从集所一直追到城墙边上,浑答儿气喘吁吁。他没料到这位“朱夜”行动如此灵活轻盈,每次眼看无路可逃,却又腰肢一拧,翻上了不可能攀越之处。 追逐的士兵渐渐多了,浑答儿原本想嚷嚷几声让城墙上的兵丁也一同帮忙抓人,却被老兵一把捂住了嘴巴。 “别喊!”老兵低声道,“今日守城的不是云洲王的人。” 浑答儿迷惑不解,只这一瞬间,朱夜已经窜上了城墙,险险地站着。 “这高辛神女是云洲王请到王城里去的,也必须让云洲王抓住她。”老兵恶狠狠地说,“要是让别人逮去,咱们云洲王可就不好受了!” 浑答儿听得半懂不懂,只得点头。 城墙上那女子长袍半脱,露出半个肩膀。肩上缠着厚厚布带,鲜血洇红一片。她仍旧半覆面庞,隔着浓密的雪片,只看到毡帽下漏出来的金色长发与偶尔一闪而过的绿眼睛。 “——朱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认出朱夜来,“是回心院的朱夜!” 人群登时哗然,男男女女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兵丁们几乎阻拦不了。呼唤朱夜的声音此起彼伏,陈霜喊完那两句便弯腰钻走,在另一片人群里冒出来,缓缓运气。 他再度张口大喊:“是不是云洲王害了你!” 这话一出,云洲王的随令兵与赶来的零散蛮军都怒了,他们举着刀剑喝令众人散去。北戎百姓中一些人半信半疑,另一半却坚信云洲王不会无端端害一个风尘女子,一时间又吵嚷起来。 蛮军杀人啦!——推推搡搡中又有人喊。 人群与兵丁混在一块儿,愈发混乱不堪。老兵们大吼:“一剑捅死那高辛狼女就行了!别管这么多!上啊!”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不知谁又吼了一句:“云洲王说抓活的!” 兵士们左右四顾,十分茫然。 阿瓦与贺兰金英抵达时,城南一片混乱。两人远远看见朱夜立在城墙,被众人围困,已经无法逃脱。 阿瓦心头一动,忙低头拉过一位亲信:“南城墙外的沧河化冻了么?” “化了一半儿,水面还有浮冰壳子。” “人掉下去还能活么?” “难说,城南这一段水里不少硬石头,这么高……但河段很深,若是身上有些功夫,说不定能活。” 阿瓦扭头道:“贺兰金英,射杀她,别让她有机会跳下去。” 贺兰金英攥紧了自己的弓:“我?” “对,你。”阿瓦笑道,“听说你们兄弟俩都是烨台最好的弓手,现在不妨亮一亮你的本事。” 正在此时,城墙上的女子开口了。她的声音与往日有些许不同,但风声呼啸,她又似是带着哭腔,那一点儿不同便被忽略了。 “贺兰金英,你这条北戎的狗!”她嘶声大喊,“你对得起高辛这么多死去的人么!” 霎时间,兵丁们齐齐回头看向贺兰金英,阿瓦脸上竟浮现一丝看戏的笑容。 贺兰金英扬声喊:“下来吧朱夜!把事情好好说清楚,不必这样做!” “走狗……”那女子极度愤怒,“叛徒!你不配当高辛人!” 贺兰金英紧紧抿嘴,把箭搭在弓上,却没有高举。 “城南的大火,是北戎天君哲翁的罪!”女子嘶声大吼,“北都的百姓,你们个个都要记住,若是没有哲翁,没有哲翁当年犯下的错,今日就不会有这么多失散流离的北戎人!” 她一把扯落毡帽,满头金发飘然洒落肩背。雪片纷乱,她身姿挺拔,宛若神祗。 阿瓦看贺兰金英还是没动手,不禁笑道:“高辛神女不是受了伤么,怎么还这么能说?力气可真足……贺兰将军,你在等什么?” 话音刚落,城墙上传来裂破金石一般响亮的说话:“我朱夜是高辛人,我的家乡是血狼山,高辛族从来安安稳稳在血狼山生活,若不是北戎天君……” 阿瓦脸色一冷,迅速搭弓在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枚狼镝,直指朱夜。 就在他即将松开弓弦的前一刻,身侧传来箭矢破空的呼啸之声。 一枚普通的木箭,从贺兰金英手中长弓射出,穿过漫天雪片,径直刺入朱夜眉心! 神祗的说话断了。天地顿时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女子身体摇晃,顺着箭势,后仰跌落城墙。 城南外侧矮山上,在看到岳莲楼后仰的瞬间,靳岄把尸体推落沧河。 沉重的尸体咚地一响,他藏身于雪丛之中,用弹弓朝尸体身上的血包射去一颗石子。石子击破囊包,未凝固的血霎时涌了出来。 岳莲楼接连几个鹞子翻身,落地近乎无声。他抓住那支木箭,像一尾鱼一般滑入沧河之中,并顺手推了尸体一把。 尸体往下游磕磕绊绊流去,他潜入冰冻的河水之中,运起化春六变,向上游潜行。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此时城墙上才有人探头张望。 “掉河里了!”浑答儿冲得最快,他抓不到朱夜,也要当第一个报出死讯的人,“好大一摊子血!沧河都红了!” 城中百姓有吃惊的,有怅然的,有左顾右盼的,也有捂脸大哭的。阿瓦扭头看贺兰金英,贺兰金英仍捏着弓,面色怔怔。 “贺兰将军出手果断,箭术非凡,令阿瓦大开眼界。”他顿了顿,扭头对随令兵说,“立刻派人到沧河下游找尸体。没看到尸体,她就不算死。” *** 沧河上游,贺兰砜等到了岳莲楼。见不是陈霜,岳莲楼不禁一愣,很快便意识到出岔子的是谁:“又是阮不奇!” 他额心中央有一处红点,是被木箭击中造成的。今日的雪极好地掩护了岳莲楼的动作:在贺兰金英射出木箭之时他便运转化春六变,以常人根本不可能看清的动作,在箭刺入皮肤的瞬间折断了箭杆,并使用内劲,把箭杆吸附在皮肤之上。在旁人看来,便是箭尖入肉破骨,仅留箭杆在外。 他揉着额头嘀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既然不肯来,那尸体谁来处理?” 想也知道,陈霜现在被困于北都无法离开,能在片刻间来回上下游的,也只有岳莲楼了。 岳莲楼一路潜游,化春六变运转于全身经脉,他浑身燥热、血脉鼓动,一上岸便利落脱了全身所有衫裤,赤条条地在贺兰砜面前换衣服。 贺兰砜打量他一眼便扭过了头,岳莲楼完全不介意在他面前裸露躯体,颇有几分自得:“我若是有钱,潘驴邓小闲便样样俱全了。” 贺兰砜听不懂,把话带到便驱马离开。岳莲楼在他身后笑骂:“脸红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他嘴上不正经,但已迅速换好衣裳,站在原地略略平息汹涌澎湃的气脉,强行令自己迅速冷静。 即便他有绝世武功,但方才一路以内力加持,潜游寒冷冰水,现在也有几分力不从心。但事情不能半途而废,前半段他如此卖力,效果漂亮,这收尾绝不可狼狈。 贺兰砜策马奔出片刻,便听见头顶传来飒飒声响,是岳莲楼掠过树梢,往沧河下游去了。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往前奔跑。 绕过狭窄山道,很快便看见了披着狐裘等候的靳岄。天地一色的白,贺兰砜一眼看到靳岄干净的脸。 他霎时间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大瑀少年是什么情况。靳岄长高了一些,似乎还瘦了,脸上隐隐显出利落漂亮的线条,唯有一双眼睛仍是湿润的黑。 那张鲜明的脸就像印在贺兰砜魂魄之中,轻易不能丢去。 贺兰砜心想,看到自己时靳岄应该会吃惊,会摆出一张冷淡的面容,他没忘记俩人正在闹别扭。但贺兰砜所见的,只有靳岄眼中毫无保留溢出的欢喜。 靳岄原以为来的是陈霜,但他远远就认出了飞霄。马上之人自然是贺兰砜,他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恼自己欺瞒,还同自己进行似有还无的冷战,心头霎时涌起的欢喜全写在眼睛和嘴角上。 他以为贺兰砜会停马等他跨上去。 但飞霄没有减速,马背上的贺兰砜侧身弯腰,狼瞳里含着笑和侵夺的冲动,伸手一把揽紧靳岄的腰把人抱上马背,抄入自己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请大家骑马吧!驾! (飞霄不能骑,会被贺兰砜踢下来。)
第36章 渺渺 这一抱让靳岄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下意识抓紧贺兰砜外袍,想抬头时被贺兰砜按着后脑勺,埋头在贺兰砜怀中。 “嘘。”贺兰砜低声道,“别动,前面有人。” 靳岄不知什么情况,只能保持身体僵硬的姿势侧坐马上。贺兰砜怀中十分温暖,他听见从胸膛里传来的心跳,有一些急促,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连他本身的血脉也被震颤了。 靳岄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姿势着实不对劲。他闷声闷气地问:“我的马呢?” 贺兰砜一愣:“你的马?” “在山坳里。”靳岄以为陈霜没说清楚,“他一匹,我一匹。” “……忘了。”贺兰砜笑道,“没事,飞霄力气大,两个人不成问题。” “放我下来。”靳岄忽然动作,想要从马上跳下。 贺兰砜吓了一跳,忙将他揽得更紧:“前头有巡山的蛮军!” 这倒不是说谎。北都郊外常有巡山巡野的蛮军,零零散散,两人一队。贺兰砜策马飞驰而过,蛮军尚在远处,并未发现。 但他察觉了骗靳岄的乐趣,低头说:“蛮军可真多,你别乱动弹,万一被发现,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说话时他是凑在靳岄耳朵边上讲的,靳岄耳朵霎时红了,手揪紧贺兰砜衣襟,在他怀中咬牙切齿:“别靠我这么近!” “什么?”贺兰砜嘴巴几乎贴紧他耳郭,气息湿润,“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他心里有些懊恼:靳岄骗他总是很容易,他要骗靳岄却不简单。他必须得把人紧紧揽在怀里,才能制止靳岄因为生出疑窦而产生的不安定。 一路飞奔,午间终于抵达朱夜落脚的地方。朱夜不在,屋内屋外很安静。贺兰砜先下了马,抬手要扶靳岄,靳岄却从另一侧跳下了飞霄,落马姿势相当潇洒漂亮。 就是一张脸扑扑地红着,因为羞恼,眼里的愤怒也没了力道。 “你干什么!” 贺兰砜隔着飞霄看他,笑道:“保护你啊。” 靳岄喘着气,忽然蹲下抓起一把雪,搓了几下之后把手盖在脸上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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