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砜确实没想过要杀浑答儿。在莽云骑斥候禀报桑丹守军出城之事时, 他细细询问过守将的容貌, 确定那就是浑答儿。少年时他在浑答儿与都则手下受尽了屈辱, 但贺兰砜也仍记得,北都城南大火时, 是浑答儿与都则在火场中救出了卓卓, 当年他从碧山去大瑀找靳岄,也多得浑答儿帮忙。 有恩有恨,他持平自己的心, 以战士的身份与浑答儿打了这样一场。 浑答儿也并不怨恨他, 只是小拇指没了,着实痛苦, 他哪怕包扎好了也一直哼哼个没完没了。他是战俘,被押进碧山城,才得跟靳岄见上一面。 他没想到靳岄如今长得这样高大,也没料到当年唯唯诺诺、对自己笑脸相应的大瑀质子,冷漠起来会是这样一副让人心头害怕的模样。靳岄跟他闲谈几句,叮嘱军中大夫好生照料,便挥手告别。浑答儿看着他消失在军营之外, 步伐迅疾有力,已经完全不是当年在烨台的小奴隶。 靳岄出城寻找在碧山城外遛马的贺兰砜。 英龙山脉上还残留积雪,山脚已是一片翠绿。两人碰面后, 靳岄让贺兰砜带他去看当日射箭伤了自己的地方。贺兰砜死活不愿意,靳岄抱着他猛亲几口,他不情不愿地把靳岄抱到飞霄背上,两人共乘一马,往山上走去。 “建将军赞你,你听到了么?”靳岄问。 贺兰砜面上微红,羞涩让他忍不住笑:“听到了。” 靳岄:“不奇说你笑得牙齿都掉了。” 贺兰砜:“听她胡说。” 靳岄抓起他手,让他揽着自己的腰,自己则舒服靠在贺兰砜胸膛上。“北军攻碧山城,陈霜和阮不奇不允许我上船,阮不奇还把我绑在了分堂里。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一定要上船,我要去列星江,哪怕离你近一点儿也好。” 贺兰砜吻吻他的头发:“我是高辛邪狼,你不必担心我。” 他如今说出“高辛邪狼”四字也毫不在意。春风吹起靳岄的长发,他嗅到靳岄头发里新鲜的皂角气味。第一次听靳岄说他身体里住着狼,也似乎是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话从别人口中听到是不行的,必须由靳岄来讲。只有靳岄说,贺兰砜才会相信,自己成为高辛邪狼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他的月亮喜欢。 “我当然知道你是高辛邪狼,但你始终是肉体凡胎。”靳岄侧头道,“哪怕你受一点儿伤,我的心都要疼死了的。” 贺兰砜喜欢他这样直接坦率地说话。他把靳岄揽得很紧:“你是不知道,我那时候威风极了。我心想要是靳岄在这儿就好了,见我这模样,一定爱我发狂。” 靳岄笑他狂妄,笑他学会了岳莲楼不要脸的本事。贺兰砜扣紧他下巴吻他,飞霄慢吞吞地踏上了高台。 高台位于山腰,能远远眺望碧山码头,但距离相当遥远。贺兰砜紧张得说不出话,靳岄看了半天,回头道:“厉害啊贺兰砜,这么远,你也能射中我。” 贺兰砜又愧疚,又难过,握住他留着伤疤的手腕,在他耳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你有时候可像狗了。”靳岄说。 “在北戎和高辛人眼里,狗儿是很好很好的伙伴。” “你也是好东西。”靳岄笑道。此日高天晴朗无云,列星江两岸是玉屏一样的翠绿青山,水帮的渔歌远远传来,如一个太过舒适而令人困乏的好梦。 两人下山时,贺兰砜聊起了贺兰金英的事情。他在封狐城帮西北军打仗的时候与岑煅结交,岑煅是个饱读诗书又有身份地位的人,贺兰金英便请他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名字。 靳岄又惊又叹:贺兰金英其人实在是太过精明。如今岑煅成了大瑀皇帝,他儿子由大瑀皇帝亲自赐名,以后怒山真成了沟通南北的重要城池,他们一家不知多么威风。 “叫泽泽。”贺兰砜说,“岑煅听说血狼山终年燃烧,说孩子火气足,命中缺水。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靳岄:“……官家也是精明,这是正经名字吗?” 贺兰砜:“很好听啊。驰望原的人都重视名字,名字是我们这一世在人间的记认。天神依赖名字来分辨各人命运,安排灾厄或幸福。” 他低头问靳岄:“你现在信命么?” “或许是信的吧。”靳岄与他十指相扣,摩挲他指节上练弓的茧子,“但我的命不是由天神勘定的,只有我能亲手铸造自己的命运。大和尚说我儿孙满堂,我没有,说我出将入相,我也没有。没人知道我会遇上你,会和你在一起。贺兰砜,你是我靳岄自己选择的人,我会在这儿,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会让天来左右我的命运。” 贺兰砜心说,我也一样。 “等这仗打完了,我们便走吧?去闯荡江湖,去把沈灯《侠义事录》里写到的地方一一走遍。” 靳岄说完,半天没等到贺兰砜的回答。他心中一动,扭头看自己的情郎。 贺兰砜沉默眺望驰望原广阔的草场。他碧绿的眼瞳里盛了墨一样的底色,碧山城外整齐列布的军队已经立起近百面黑色旗帜,旌旗正在贺兰砜眼中飘扬。 *** 北军启程离开碧山城这日早上,靳岄打点行李时,白霓忽然冲了进来。她跑得一脸热汗,往靳岄手里塞了一封信。 信是岑静书从梁京寄来的,落款时间一个月之前。 在岑煅主持下,御史台、常律寺和军部给靳明照翻了案。靳明照冤情洗清,追封其为永毅侯,牺牲的西北军士兵家人全都拿到了抚恤。岑煅更是命人重修靳明照衣冠冢,解封清苏里靳府。岑静书写这封信的时候,靳府后院的梨树和杏树都落尽了花,长出青涩的小果子。 靳府解封那日,清苏里围满了人,车马根本无法经过。纪春明手持圣旨而来,宣读完毕后亲手撕下封条,打开铁锁。梁京百姓在清苏里燃放天灯,过节般欢喜雀跃。他们又哭又笑,灯贩不收任何人的钱,每盏灯上都写着状元郎纪春明曾亲手题在墙上的大字:其天朗朗,其日昭昭。 隔三差五的,总有人在靳府门口留下礼物。有时候是布衣百姓,有时候是瘸腿断手的士兵,回家静养也偏要来靳府望一眼。余下的多是江湖人。江湖人操着大嗓门,来到府门前立刻变得轻声细气,有时候见到岑静书和靳云英,大汉们便红着脸远远跑开,走远了才回头拱手作揖。 “此情此景与以往无异。我常记得你姐弟二人少时顽皮,踞墙头偷看江湖侠客赠礼,闹出许多笑话。今日云英又得了活鱼数条,我们将赠与京中乞儿,人人都吃上饱饭才好。 落笔时窗外青杏窈然。尤记去岁春迟,父子同归,如今又是一年春好,待你与砜儿归家,想必正是品杏之时。 沙场凶险,惟愿我儿与砜儿万事平安。” 靳岄看完一遍,又重头一字字看起,生怕自己看错、看漏了什么。白霓抱住他,把他紧紧圈在自己怀中,就像当年陪他去北戎时一样。靳岄已经看不清信上文字,他开口想说话,喉咙却是哽咽的。 “爹爹不是罪人……不是罪人……靳家还在……”他语无伦次,哭完又笑。 贺兰砜来找他,白霓把靳岄推进贺兰砜怀里,自己则去跟建良英报信。靳岄举着那信纸,眼泪一直流。贺兰砜草草看了一遍,信上有许多不认得的字,但大体能看明白。 靳岄听不清楚贺兰砜说了些什么话,耳朵里尽是嗡嗡的声音。从当时离开大瑀、前往北戎开始,这一路无数辗转、苦厄、艰辛与疼痛,一并在他身上复活了一般。他胸口痛得说不出话,在贺兰砜怀里放声大哭,又累又倦。 贺兰砜陪了他很久很久,听他语无伦次地说话,听他哭,听他说靳明照的事情,陪他一起把那封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 北军穿过桑丹城一路往北而行。北戎蛮军在其余城池驻兵不多,一路长袭,在距离萍洲城还有一个月路程的时候,他们终于遇上了阻拦的北戎蛮军。 率军之人是烨台虎将军。 莽云骑在碧山城外大出风头,贺兰砜威名早就传到了北戎天君耳中,虎将军扛着马牙刺掠出阵前,笑声震天:“贺兰砜!出来吧!和我比一比,让我看看你成了什么样!” 北军的黑旗风中招展,属于莽云骑那面云纹旗却不见移动。两军隔着草原对峙良久,虎将军连吓带骂,终于把一位将领从北军队伍中激了出来。 那人穿着北军的黑色战甲,头戴战盔,看不清面貌,只认得背上有弓,手中握有一柄长枪。 “大瑀北军统领白霓,来与虎将军一战。” 虎将军大吃一惊:“你不是……死了么!” 白霓已经驱马奔来!趁虎将军这怔愣一瞬,白霓拉弓开箭。她臂力并不逊色于贺兰砜,用的又是怒山和高辛人提供的狼镝,黑箭去势如风,连珠般扎入虎将军马儿身前,逼得马儿连退数步。 两军对垒,骑将出战,虎将军这一退步已在气势上输了三分。北军士兵中吹起号角,欢呼声震天般响起。 马牙刺是凶狠的兵器,但十分沉重,普通人轻易用不了。白霓也是第一次对上这类兵器,经验不足,过了数十招后,马牙刺狠狠一刮,带走她手中长枪。 虎将军长笑:“白霓将军!怎么,你还有别的武器吗!” 白霓骑在战马上,仅剩腰间一柄匕首和背上的大弓,眼看就要落败。虎将军一心要把刚刚丢了的面子赢回来,奋起全身力气举起马牙刺,朝白霓一砍而去。 一片白影闪过,虎将军手腕一疼,竟已经豁开一道血口! 他勒马立刻移动躲避,但却看不到白霓用的是什么武器。日光灿烂,云层退去,才见到白霓手上似乎拖着一片软布,灿然生光。 虎将军心头一凛:“软剑?!” “炎蛇剑。”白霓甩动软剑,注入内力,银白的剑身缓缓变幻金橙之色。 此时在后方的营帐之中,靳岄正在奋力挣扎。阮不奇把他捆得结实,他倒在地上蠕动,怒吼:“阮不奇!放了我!谁让你捆我的!” “贺兰砜。”阮不奇丝毫不打算保密,“明夜堂的人不能上前线,陈霜去列星江打渔,贺兰砜让我看紧你。‘就像你上次把他捆在分堂里那样,但你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做的’,我阮不奇指天发誓,这就是贺兰砜那狼心狗肺之人的原话。” 靳岄:“……” 阮不奇给躺在地上的靳岄喂果脯:“好惨哟小将军。”并假惺惺抹了把眼泪。 靳岄无计可施,嚼着那果脯,命阮不奇把他扶起。“我今日见白霓出营时,身上多了一把软剑,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游君山的炎蛇剑。”阮不奇立刻回答,“当时你杀了游君山,沈灯就把游君山的炎蛇剑给收了,说要研究研究。白霓早在梁京城的时候就悄悄去过明夜堂,跟堂主询问游君山当时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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