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砜拉紧靳岄的手不让他乱动,劝他:“别说了,咱们没那么多钱。” “钱可以挣,或者……或者你有,你是高辛王……”靳岄说着忽然哽咽起来。他有多中意陈霜,多信任陈霜,就有多渴望陈霜获得凡俗人的幸福。他应当有一个爱人,有挡雨遮风的屋檐,最不济,他得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靳岄至今不知道陈霜为何对自己这样全心全意,比对明夜堂还要投入。或许是靳明照,或许是岑静书,是他的爹娘曾经对陈霜有过一些微不足道的恩情,陈霜回报不了,所以一腔感激全都倾注在靳岄身上。 靳岄一直是这样想的。他脑袋发晕,话有点儿不利索,只顾得上紧紧揪住陈霜衣襟。陈霜握着他的手让他松劲,认真擦去靳岄眼泪,笑着对贺兰砜说:“以后可不能随便让小将军喝酒。” 或许因为身边都是相识的朋友,或许是酒意作祟,令他戒备松懈。陈霜接过岳莲楼递过来的一杯酒,岳莲楼顺势在他手背拍了拍。陈霜喝下那酒,转头对拉着自己衣袖的靳岄微微一笑。 “小将军,不成的。”他说,“我是阉人。”
第136章 重逢(3) 陈霜的娘亲带他坐上横渡若海的船时,两人身上只有从客人口袋里偷出来的二十多个铜板。铜板是大瑀的钱币,在琼周用不了,那客人是大瑀船工,身上只有这种铜板。 陈霜后来想,娘亲可能是杀了人。他藏在屋后吃摘来的野果子,屋里传来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片刻后所有声音变成了打骂和惨叫,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娘亲披着衣裳,满脸惊惶地找他。两人在浓雾弥漫的夜里登上了一艘过海的船。 他从小只知道琼周和琼周周围的若海。若海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并不清楚,娘亲也从来不说。或许连娘亲也不知道的。年幼的陈霜有时候会冷漠地想,娘亲除了撑船出海打渔,便只会带不同男人回家过夜。她会把自己赶到屋外,或是把自己藏在箱子里。他有时候又想,娘亲或许也是顾怜自己的,有客人曾摸过陈霜巴掌大的小脸,松了裤带让陈霜舔。娘亲后来再也不敢让客人瞧见他。她告诉陈霜,别让人看见你,你丑,你脏,你得把自己藏起来。 无论在船上还是到了大瑀,陈霜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饿和惶恐。娘亲带他下船,他不懂得大瑀话,娘亲还能勉强说上几句。听人说梁京最繁华最美丽,母子俩便偷偷钻进沈水的船只,一路跌跌碰碰,吃尽了苦头。 梁京确实繁华美丽,但这种繁华美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跟乞丐混在一起,学乞丐去抢顺燕子溪流下的花灯,从花灯中抠出一枚枚铜钱。娘亲又做起了旧生意,被打骂、被抢钱,落魄中遇到一个过路的商客。那商客可巧也是琼周人,已经在大瑀定居。他想带走娘亲,却不想要陈霜。 陈霜记得带自己去玉丰楼吃东西,用的是陈霜从未见过的银两,圆滚滚一颗,入手凉润。好东西呀,娘亲笑着让他摸银子,陈霜,这是他给我的,多好的东西,对不对? 他记得自己换上了新衣裳,脏脸被娘亲洗得一干二净。娘亲打扮得尤为美丽,他们牵着手走在梁京的大街上,街巷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嘌唱,陈霜一句都听不懂。他只记得日头灿烂,秋天的梁京像一个橙金色的仙境,云从天上流过去,风穿过娘亲的珠佩,发出海浪打在礁石上的碎裂之声。他记得娘亲把自己交给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子。他回头喊了一句,心里有些害怕。女人站在光亮的街上,颠了颠手里刚拿到的一两银子,怔怔望他片刻,扭头走进白日灿阳里。 再后来的事情,陈霜便有些记不清楚了。太疼了。他的记忆有漫长的一部分被草草涂擦过去,每每要回想,便浑身抽搐发疼。 他在黑屋子里熬了几天,头脑昏沉,睁开眼睛就是哭。被打了几次之后,他连哭也不敢。光脑袋的老头子教他如何小解,陈霜面色惨白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他哭了又吐,自己变成了异人的怪物。 进宫之后又是一段更难熬的日子。他还不太懂大瑀话,听不明白别人的吩咐。像他这样年纪的内侍只有干脏活累活和被打骂的份,被打得狠了,他也有几分海客的硬气,挣起身和别人扭打在一起。但这样只会换来更严厉的责罚。 他被关在黑屋子里连续几日不得吃喝。听见外头有人经过,他咬着牙用琼周最脏最恶心的话骂人,反正这偌大皇宫中没人听得懂他说什么。骂到中途,有人打开了门。一个眼角耷拉的公公站在外头,扭头问看管他的人:“怎么有个琼周娃娃?” 陈霜后来才晓得,那是仁正帝身边最受信任的杨执园。 杨执园见他长得机灵,可怜他身在异乡又遭此大劫,便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跟着杨执园之后,陈霜的日子变得好过了许多。宫中人知道他是杨公公身边的内侍,自然不敢对他张牙舞爪再行棍棒之刑。 他在杨执园身边足足呆了五年,一张嘴练得油滑至极,却偏偏因为太过油滑惹了事端,让惠妃生气。惠妃不处理他,反而跟杨执园要了陈霜。彼时惠妃是仁正帝最疼爱的人,杨执园不敢违逆,惠妃又是当着仁正帝的面开的口,陈霜在地上跪了片刻,便知道大事不妙。 他从此跟着惠妃,日子又回到了五年前。羞辱打骂没有一刻停止,他从杨执园身边最受宠的内侍变作惠妃宫中最低等的奴婢,不过是一日之事。宫中平常捧着他、围着他的内侍宫人纷纷远离,看到他被欺辱也只捂嘴跑过,留下低低笑声。 再后来,便是正月十四,仁正帝宴请众臣。陈霜前一日刚被责打,手腕酸软无力,端着惠妃那一盅金银祥瑞羹,不慎打跌,被内侍踹入水中。他水性极好,无奈岸上两人踩得他口鼻流血,半晌浮不上来。 若不是靳岄和岑煅出现,陈霜怕是已经没了。 靳岄怔怔听他说着。这事情谢元至跟靳岄提过,但只是为了说明岑煅对靳岄有救命之恩,靳岄应该帮一帮岑煅。他哪里会记得当日自己曾试图救助的一个小太监? “……我想起来了。”靳岄说,“先生……先生明明不认识你,他却说得出你的名字。他还记得你!” “谢元至先生自然是记得我的。”陈霜笑道,“我能进明夜堂,有他一份力。” 当日他被岑煅救起来之后,便知道回到惠妃身边是有死无生。他惶恐不已,一直缩在宴席角落,等席将散的时候,远远看见岑煅在长廊走过,立刻奔到岑煅身边咚地跪下。他甚至不敢抬头,这是他唯一能恳求的人了,说出“求五皇子救奴”之时,他完全豁了出去。若岑煅拒绝,他便做好了死在宫中的准备。 岑煅和宁元成离宫的时候,把他扮作一个随从,带着他走出了宫门。 那夜下着大雪,陈霜身上病痛未愈,浑身热烫,站在宫门前雪地中摇摇欲坠。他跪在岑煅跟前磕头大哭,岑煅问他要去何处,他却茫然四顾。天地是大,可再大也没有陈霜的容身之处。他恳求岑煅收留自己,自己可当牛做马。 岑煅和宁元成为难之际,靳明照带着两个孩子,跟谢元至拉拉扯扯,一路走过来。 谢元至根本不想教靳明照的孩子,靳明照却怎么都不放过他,来到岑煅身边时,见雪地里跪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人都是一愣。靳岄和靳云英牵着手站在靳明照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 谢元至有心要给靳明照出难题,他指着陈霜说:“这孩子现在是不可能回宫了的。他一个阉人,身无长技,你能给他找到活路,我就答应你。” 此事与靳明照实在是没有丝毫关系。靳明照一怔,靳岄恰在他身后扯了扯衣袖:“爹爹,他真可怜。” 靳明照抱起靳岄,拍着胸脯:“帮!” 他把一双儿女安置在马车里,又让陈霜坐进去。陈霜昏昏沉沉,只听见靳明照上车后问他:你晓得明夜堂么? “我这一病就睡了好几日,醒来时已经在明夜堂里,是灯爷在照顾我。”陈霜说,“灯爷说,你爹爹把我放在明夜堂门口,却不肯见堂主,只跟灯爷说,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们了。从此之后,我便成了明夜堂的人。” 他从一场大病中复活,看着眼前陌生环境与沈灯严肃面孔,自然生出怯意。沈灯在房中捣药,屋外跑过一个扎揪揪的女娃娃,正拖着一根长辫子大声地笑。有一身武衣的少年来看过他,撩起衣袖探他额头温度,松了一口气似的:“总算好了。” 陈霜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但他心想,自己必须跟这些善良的人说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是阉人。”他跟那少年说。 “嗯,”少年垂目看他,“那又如何?” 陈霜平常油嘴滑舌,在这两人面前却全然忘了言语技巧,嚅嗫道:“我……我与你们不同。” 沈灯在窗边大笑,笑完冷冷回答:“年纪不大,废话却多!” 陈霜躺在床上,羞耻感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钻来钻去,他抬不起头。闭目蜷缩时,那少年站在床边开口。“管什么同与不同,活着就是了。你活下去,你顶天立地,还有谁敢笑你一句?” 靳岄一听便知:“是堂主么?” 陈霜点点头。明夜堂里知道他来历的原本只有章漠和沈灯,后来岳莲楼进了明夜堂,一双眼睛又利又毒,很快也察觉出来。最令陈霜惊讶的,是岑煅、宁元成,甚至谢元至都记得他。他曾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奴婢,只一面之缘,也有人把他一生记挂心上。每每念及此处,陈霜心头便蠢动翻涌,有无数情绪。 亭子里岳莲楼突然哇哇哭出来,抱着靳岄和陈霜稀里糊涂地说话。靳岄满心震惊和难受被他一搅,就像没烧沸的水,蟹眼大的泡泡一个个消了,胸口只存余温。“你不必对我这样好……”他挣脱开岳莲楼,对陈霜说。 陈霜握着他的手,极为认真,一字字道:“小将军,陈霜不可怜。陈霜如今很好。当我在琼周、在宫中时,何曾想过有今日这样洒脱快活的日子?你别以为这是报恩。我乐意跟着你,愿意对你好,是因为……” 岳莲楼抱住靳岄猛亲一口,喊道:“喜欢你就对你好,是不是,陈霜!” 陈霜笑着连连点头。靳岄推不开岳莲楼,三个人在亭子里闹成一团。靳岄醉得糊涂,带着哭腔大喊:“你们江湖人怎么都这样!” 岳莲楼也学他那样喊:“你们江湖人好烦啊!” 贺兰砜站在亭外挠头,扭头看见章漠落地,他不由得对章漠说:“岳莲楼真吵。” 章漠却对他笑了。贺兰砜很少见他这样笑,大概面对岳莲楼时他才会流露如此开怀活泼的表情。“陈霜极为在意此事,多亏莲楼总在他面前乱扯,同他开玩笑。年长日久,陈霜也就逐渐地不在意了。”章漠笑道,“莲楼不是不着调的人,他或许比你我要细腻温柔。只是并非人人能消受他这番曲折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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