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至后一日,去大源寺祭祀的车队浩浩荡荡回城。 陈霜没有在大源寺找到杨执园。仁正帝并未出宫。陈霜无法进入皇宫,只得在宫外折返。 岑融回到宫中,一步不停,立刻赶往仁正帝所在的紫煌殿。 紫煌殿是仁正帝宿寝的地方,此时殿外广场上正徘徊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皇后与瑾妃。 “圣人同瑾妃已在这儿等了三天。”随从低声告诉岑融。 见到岑融,皇后立刻上前拦住他:“融儿,都这么久了,也该让我们去见见官家!你把官家一直关在紫煌殿,简直胆大妄为!” 岑融行礼:“见过圣人娘娘,瑾妃娘娘。不是儿臣不让你们去,乃是爹爹病体方安,除了我与我娘亲之外,谁都不乐意见。” “杨执园随侍官家许多年,官家起居饮食,全是他来照应。”皇后冷静后又说,“你至少也让杨执园服侍才对。” 岑融:“可爹爹……” 皇后沉声:“岑融!” 岑融只得服从:“好罢,让杨公公来吧。” 紧随在皇后身边的杨执园连忙紧步跟上。 自从仁正帝病倒,杨执园便一眼没见过。据岑融及御医说,仁正帝精神尚可,只是脾气暴躁,又因一开口便涎水长流,更是不便说话。虽有大臣入紫煌殿,但总隔着很远距离,还间着一层纱幔,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惠妃现在长居紫煌殿,紫煌殿中宫人太监都是惠妃的人。杨执园看了只觉得心惊。 等进紫煌殿见到躺卧床上的仁正帝,杨执园惊了一瞬,扑通跪下:“官家!”喊罢竟流出泪来。 仁正帝面色蜡黄,唇白如纸,僵直地躺着,一手伸长,一手叠放胸前,嘴角尽是口涎。他认出杨执园声音,未语先泪,尚能活动的双手颤抖着往杨执园的方向伸直。杨执园抓住仁正帝的手,哭着喊:“奴婢来迟了,官家……” 仁正帝睁大了浑浊双眼,嘴巴却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哆嗦,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杨执园忽然闻到一股臊臭,是仁正帝失禁了。 “杨公公起来吧。”惠妃抹着眼泪过来,“我给官家换身衣裳,你们再说话。” 立刻便有人靠近将杨执园推远。杨执园又悲又愤,听见身边岑融低声道:“公公看开些吧,民间有言,寿则多辱。” 杨执园离开紫煌殿后立刻赶到皇后面前。仁正帝确实病重,确实说不出话,确实凡事都是惠妃与岑融照顾。一切似乎没有什么错处,但总让人感觉十分怪异。 皇后咬牙道:“广仁王如今正在京中,他此次前来还带了一队兵,正在梁京城外扎着。官家还未下旨立岑融为太子,他现在是已经以太子自居了?!连我都不让见,未免太过嚣张!” 杨执园:“圣人莫躁。三皇子确实称官家授意他来主管国事,但他拿不出授旨的凭据,此等国体大事,御史台不认口谕,必须要有圣印加盖的御旨才可。” 皇后缓缓坐下:“如今是御史台的人与他抗着?” “正是。”杨执园说,“乐泰大夫已联合朝中大臣上书条陈,官家暂不能主事,则一切该由御史台担责,怎样都轮不到一个没有嗣位的皇子。” 皇后又说:“可岑融有广仁王,广仁王手里有兵。我们和御史台手中可什么都没有。” 杨执园跪在皇后面前,迟疑一瞬,低声道:“圣人有所不知,梁太师如今禁足在府,他的女婿张越亦受影响。之前西北军传来军报,金羌使者提议割地求和,要吞下从封狐到昌良一带所有土地。当时官家怒极,称张越无能,要贬张越军职,擢升五皇子为西北军副统领。” 坐在一旁的瑾妃大吃一惊,脸色惨白,不禁望向皇后。 “此事只有官家、兵部尚书和奴婢知道。”杨执园又道,“兵部只听官家号令,此命令现在仍压在兵部未发,但只要职令一出,张越不再是西北军统领,副统领五皇子暂代统领之职。圣人手中,便有兵了。” 皇后扭头看瑾妃,微笑道:“妹妹,你和煅儿可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卷二完结,进入卷三。本文共三卷,约六十多万字。 --- 回程的马车上,靳云英一直看贺兰砜。 贺兰砜:…… 靳云英:哎呀。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这样才叫我姐姐。 贺兰砜镇定且平静:是啊,姐姐。 (实际心里慌得一匹)
第112章 新帝 换作别人,若得知孩子可成为边境军副统领,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但瑾妃却不是。她回到德源宫时,岑煅已经在宫中等候。 岑煅和岑融同赴大源寺参与祭礼,回宫后本想再去试试是否能见仁正帝一面,便知连圣人和母亲都被岑融拦下。他在宫中等待母亲,不料却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瑾妃发现岑煅并不十分吃惊:“此事你早已知道?” “孩儿不知。”岑煅说,“但这并不意外。本来朝中能与金羌抗衡的大将就少,建良英将军在北军,宋怀章在南军,张越一旦被撤,熟悉西北军情况又能领兵作战,还能让爹爹放心的,也只有我了。” 瑾妃所想却与他完全不同:“官家的心未免太狠!同是自己的孩子,岑融可以为他处理国事,安安稳稳呆在梁京,锦衣玉食行马乘轿,你却要去边疆征战杀伐。西北军这样一个烂摊子根本无人敢接。如今金羌又要议和,等议和之盟一成,你就是割土辱国的罪人。娘是怕你一旦去了那偏僻地方,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不要这样说。”岑煅忙安慰她,“爹爹让我去镇守西北,确实是无奈之举。他生病之后对我态度与以往不同,沙场征伐亦我所愿。只是……圣人认为,我一旦成了西北军副统领,我便成了他的人?” 瑾妃不愿搅入这般复杂争斗,但形势所迫,不可能摆脱。她又问:“先不要管圣人如何,煅儿,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和你三哥争吗?” 岑煅一时不答,想起游君山死后他与靳岄见的一面。 那日是靳岄待他去拜见谢元至。那小院子安静平和,岑煅十分喜欢。陈霜和宁元成在雪地里给谢元至的胖书童堆雪人,岑煅记得窗外飘着细雪,冷意侵人。靳岄问他的问题与瑾妃无异:你打算和岑融相争吗? 岑煅思索了很久很久,靳岄和谢元至一直等他的答复。 身为皇子,若说对皇位没有一丝一毫的祈盼,那是骗人的。太子在世时谁人都不吭声,太子死后,包括岑融在内的所有皇子都蠢蠢欲动。只不过有些人年纪太小,有些人行为不端被狠狠惩处,有些人学文学艺全都不精,渐渐只剩下岑融一位。 岑煅从未想过自己会获得仁正帝青睐,他更不认为自己的性情脾气可担天子之任。 但靳岄在大源寺的一番话确实令他震动。若能在朝中集结良臣忠臣,在边疆培养能将猛将,若有这些人的协助,重塑朝局并非不可能。 “我在北戎的时候,从北戎大巫口中得知,原来驰望原的人也信命,他们相信命是被天神勘定的,人活十世,每一世是什么样子都已注定,凡人之力不可改变。”靳岄似是闲谈般说,“北戎大巫说,人之命运不可改变,从你还未降生已经注定。” 靳岄自己不信命,但他却说岑煅无从选择。岑煅问他为何,靳岄笑笑道:你没有不信命的权利。 岑煅问:我若信命又如何? 靳岄回答:改换天地,重振朝纲;集万世臣,成万代君。 瑾妃见他沉默,又问一次:“你如何打算?若你执意要与你三哥争,依靠皇后势力最为稳妥。她膝下无子,又憎恨惠妃,自然会与你站在一处。你若有了决定,娘亲也会为你筹谋。” 室中沉默良久,岑煅抬头道:“母亲,我有此心。” 但还未等到兵部发下职令,某个深重的雪夜,宫内忽然传出凄惶钟声。 靳岄正在谢元至家中看谢元至教贺兰砜下棋。钟声一起,谢元至怔住片刻,悚然一惊:“子望!” 靳岄忙搀着他走出屋外,只见黑夜中雪粉漫漫,长钟一声接一声,从皇宫方向传来。万籁俱寂,只听见风声中间杂着越来越多的门户开闭之声。人们启窗开门,看见雪被冬风吹乱,天穹中如烟如影,飘扬徘徊。谢元至双目含泪跪在雪地里,久久不言。 元康三十四年冬,仁正皇帝崩。 其子岑融柩前即皇帝位,年号大元。 *** 十二月初,正值寒意最深之时。靳岄与陈霜收到谢元至传讯,冒着风雪去见。 大瑀丧制从简,新帝三日便听政,百姓不缟素,大祥之后便可如常生活。此时正是小祥期间,谢元至虽不是朝廷命官,但仍在家中着丧服,为先帝守礼。 这一日同在谢元至家中做客的还有一位生面人。靳岄只觉得隐约熟悉,见此人身穿官制丧服,便先弓腰行礼:“大人。” 那人笑道:“认不得我了?你小时候进宫,我还考问过你的功课。” 靳岄坦白:“子望愚钝,大人见笑。” 谢元至让他坐下,介绍道:“这位是御史台御史大夫,乐泰。” 靳岄暗暗一惊,抬头便见殷氏招手让陈霜离开。陈霜走出去时关好门窗,留三人在屋内密谈。 一问才知原来乐泰也是谢元至的学生。他与谢元至关系密切,但升任御史大夫后,明面上的往来便少了许多,这是谢元至的意思,以免让乐泰落人口舌。 岑融已经即位,大典虽然尚未举行,但他已经全权接管诸般国事。乐泰来找谢元至说的便是仁正帝遗诏之事。谢元至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把靳岄也一同叫来了。 仁正帝崩后不久,宫中便有谣言隐约传出。据说仁正帝那遗诏是被岑融按着手指拟定的。仁正帝无力书写,岑融自行拟好遗诏,要让仁正帝在遗诏上按下指印。仁正帝作势要按却胡乱涂抹。岑融大怒,反手给了仁正帝一个耳光,并威胁仁正帝:若是不听从他的话,他便在仁正帝灵柩上动手脚,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民间传言活灵活现,越说越是离谱,最后还有人说当日是惠妃和岑融按住仁正帝灌下毒药,才令仁正帝卧床不动,直至离世。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陈霜每天都在外头打听这些事情,一桩桩故事纷杂而来,靳岄也分不清哪一部分才是对的。 “遗诏是我还有另外三位文官一同写就,官家与杨公公在旁看着。先皇当时确实病重,无法说话、无法动弹。我口拟一句,等先皇眨眼同意,我便写一句。”乐泰说,“遗诏没有问题,先皇确实让官家继位。”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我看见先皇手指上确有红色印墨痕迹。且但凡涉及立三皇子为帝之语,先皇便长久沉默,闭目不言。我见先皇眼中有泪,实在是……但当时情况,我也只能按照官家意思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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