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折补充说:“再向西向南一点,也无不可。” 向西向南,那就是要把蜀州吞掉……不对,是克复了? 黎逢春眼睛瞪大,越想越觉得可行,心头逐渐发热。 副将把崔宁从两个小娘的温柔乡里拉起来,着急忙慌喊道:“崔都头!行营了!” 崔宁骂了好几声,反应过来后惊道:“干啥子?!” 没等副将把“沈郎”的“郎”字说完,崔都头已经跳了起来,踩着屐履,匆忙套上滚落地上的兜鍪,又从一个小娘的齐胸襦裙里掏出自己的巾子,这才发现自己头发束也未束便戴盔了。整个屋内一片慌乱,两个小娘都来帮他穿衣,副将忙去系束甲绊,这时才发现还未穿上裙甲、手忙脚乱。 崔宁一边往腿上套着胫甲,一边急急道:“为我穿裙!” 终于披挂整齐,到了地方,崔宁才知道——黎都头和沈郎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出了重大决定:开城出战! 他左右看了一圈,雾气浓重,也没见到沈青折的人影,据说是在府里休息。问黎逢春吧……他也是不敢问的。于是就只有——“小时兄弟,这是为何啊?” 时旭东挽着缰绳,跟他解释了一番,而后问:“崔都头,某今日有何不同?” 崔宁把他上下一打量:“没吧……” 时旭东看他一眼,勒马后退了几步,在浓雾可视范围内展示自己的明光铠。 他的铠甲,是老婆帮忙穿的。 老婆帮他着甲,简直可以列入人生最幸福时刻之一。 崔宁看着,脸上神色更迷茫了:“啊?” 时旭东皱眉。 这副明光铠明明在爱情的滋润下,显得锃光瓦亮,独树一帜,散发出几乎要刺破雾气的耀眼光泽。崔宁竟然连这点都没看出来,怪不得老婆说他是二愣子。 时旭东的炫耀没被理解,颇感寂寞,叹了口气,催马回到队列之中。 崔宁:“?” 寅时过半,成州坊门仍旧紧闭,四周白雾浓郁,仿佛吸入的空气都变得湿润粘稠起来,举目四望,只能看到近处面容整肃、披甲执锐的兵士。 城门后,已经整备集结了一支精锐兵士,掩在雾气之中,静待鼓声。 万里桥处,宽阔的水面上,以轻舟艨艟为主的战舰群也悄无声息,泊在水港。 鼓槌陡然锤下,仿佛刺破了这沉甸甸坠着的白雾,震起喧昂鼓声,吊桥于鼓声中轰然落地,自城门涌出一股洪流般的骑兵部队,向着城西疾行而去,压向了吐蕃大营。 与此同时,万里桥处,装备精良的水师部队也张帆擂鼓,扑向上游而去。 船马齐头并发,撕碎了这片浓郁雾气。竟然是船队更快一些,不到片刻,张承照的视野里便出现了一座浮桥。 之前那座被所谓的“粉尘爆炸”炸得七零八落了,眼前显然是新建的。已经搭建完毕,由小舟连缀,上搭木板,整体是木结构的。 “烧!” 几支摇曳着火尾的划开雾气,火势不减,然而有几支没入水中,有几支成功着陆,但火却没有烧起来,竟摇曳着慢慢熄灭了。 一些吐蕃兵被动静惊醒,却又不敢靠近浮桥,于是搡着那些民夫,抽上几鞭,叫他们去上前查看。 自那次浮桥粮船大爆炸后,营中逐渐有了些传言,说是那沈郎乃是天兵将世,有神鬼手段。 这些流言起得很快,人心惶惶,但随即被元帅强硬镇压下去。那些讲得最起劲的人被点了天灯,剩余人也便不敢再多谈,只是私下里,大家的经文不约而同念得多了些。 士兵里有流言,民夫营里不是没有流言,自那日爆炸之后,他们便说,这是菩萨发威,菩萨要来救他们,一定会来救他们的。 这些民夫大都是蜀州人,被征发至此,被这些吐蕃人当做一钱汉、两脚羊。稍不顺心的便是连打带骂,很少能吃饱饭。 尹三已经三天没有吃上东西了。 他年纪大,腿脚也不好,昨日被赶在最前面,去担土填壕,填好了,便能从伙头那里领一钱——说是钱,也不过是根枯萎的叶梗,靠着一根叶梗,能换一小把青稞,一手都捧不满。吐蕃不可能浪费柴火在他们这些一钱汉的身上,因此青稞不会煮熟,只能硬咽下去。尹三一开始觉得嗓子眼被拉得发疼,但到了现在,却已经很麻木了,只要有口吃的就好。 但那些稍微强壮一些的,还会来抢他们这些老弱的叶梗子,于是连这口吃的也没有了。 昨日他饿昏了头,趴在地上扒泥土和草吃,居然还有些甜味。有两个吐蕃兵路过,看见他趴在地上的样子,一阵大笑,而后用吐蕃话说了些什么,就有一个吐蕃兵解了带子,尿在那些土上。“吃啊,”他用唐话说,“快吃啊。” 尹三只想活着。 他于是吃了,一口一口,沾着骚气。那两个吐蕃兵笑得更大声了,另一个猛踢了他一脚,叫他一下蜷起来。而后是下了雨吧。他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同族悄悄拖回了棚内,听见他们低低地说着什么,说是有菩萨,菩萨会来救他们的,菩萨一定会来的。 菩萨,菩萨不是吐蕃人信的东西吗?尹三迷迷糊糊地想着。 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第二日,又要去担土,抛进河里,再担土。 他麻木地担着土,很慢地朝着浮桥走,看见浓浓的雾气里,有几簇火光跳跃,将要熄灭了。他看着那些火光,怔怔出神,以为是异象临世。 驻足不前的尹三被吐蕃兵从后踹了一脚,扑在浮桥的木板上,未完全嵌入的钉子划过了他的半张脸,鲜血涌出来。他摸着自己的脸,眼前一片血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或许是有火吧?他不知道。 有几声闷哼声传来,弩箭的声音他已经很熟悉了,此刻一切都隔了一层,极不清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人搀扶了起来,手里被塞了半个胡饼,还是热的。 那声音,从一个造型古怪的器物中传出,变得很大。 “某等是成都守军!奉沈郎令,来接你们回家。” 头发花白的老丈喃喃:“成都……成都……” 沉默过后,有机灵些的民夫已经跳入河中,去解那些小船来。尹三流着泪,咬着胡饼,却因为没了牙齿,怎么都咬不动。他默默走在汹涌而沉默的人群之中,努力想透过白雾,辨认那些兵士的脸,想要记住他们的样子。 此刻,一队当先骑兵,已经近抵吐蕃大营。
第24章 雾中刀光 “城内有砲车”这一消息,云尚结赞早已获知,自认还算是有心理准备,但是当雷霆降世一般的石丸以远到诡异的射程,碾碎了他布置在东侧一线的严密军阵时,这个见惯的吐蕃大将还是有些心神动摇。 黄昏将近,他带着副将与一众兵士,策马绕了一大圈于城外东侧观望了许久,才策马回营。 回到营帐之中时,月亮已经高悬,大帐之中聚集的人少了三个,皆是今日被派去东侧的大将。帐内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息。 “远超预料,”云尚结赞面色异常平静,在上首落座,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但那沈郎估计只有射这一次的底气。” 这个判断和实际情况差不多。 需要人工,也需要足够多的石料,成都府弄出这样声势浩大的攻势,反而暴露了其内里的疲软——一是沈青折实则对于下属部队组织的掌控力不足,不然兵变不会发生,二是对于情况的预计不足,甚至有些过度反应。 没有一上来就用终极武器的道理。 如果吐蕃此刻能重整旗鼓,组织反攻,其实有很大的胜算。 他们聚在此处议事,便是为了决定,今晚是否出兵,再战一次,以打对方措手不及。 “元帅未亲临,不知当时场面,”旁侧一人苦笑道,“恐怕不行。” 说起来很简单,所有人都被吓怕了。 配重投石车带来的压制感是全方位的。 他们这些历经兵事的人,也都被那铺天盖地的阵仗吓得腿脚发软。被石丸砸中的人,外表甲胄还是完好的,内里却一片模糊、内脏碎裂,骨茬与血肉混杂成一团。 仿佛是天降火流星,一片炼狱。 哪怕现在坐定,亲临当场的人腿都还是软的。即使心里明白这反而暴露了成都府的短处,但是…… 云尚结赞颔首,便问:“那陈允言何在?” 很快,那瘦得跟猴一样的唐人都虞候陈允言便被带了上来,他立刻两手据地,口作吠声,却并不起身,只是伏于地上,额头紧贴着地上的毡毯。 云尚结赞冷笑,用唐话道:“都虞候为何如此作态?” “某惶恐,”虽是这么说,声音却没有丝毫的惶恐,“元帅,某在此先恭贺元帅了!” “恭贺?” “正是如此,今日逼得那水鬼使出绝招,想必是元气大伤。成都府已是半个入了元帅囊中。” 虽然说法不同,但和云尚结赞的判断殊途同归。他因此缓和了些语气:“半个,另半个呢?” 陈允言不再趴伏于地,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膝行几步,献上了此图。 “剑南西川的舆图?”云尚结赞一扫,随即嗤笑,“都虞候当吐蕃没有么?” 陈允言讲手指在了“维”字上:“元帅请看。” 他干枯的手顺着维州,一路连通彭、蜀、眉三州,最后点了点成都府。 清晨,浓浓的白雾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着这片落成不足十日的营地。 大瓮的震动引起了留守吐蕃兵仁增的注意,但想到天还未亮时便开拨彭州的大军,便放松了些许警惕。 雾气在头上沉甸甸坠着,这处潮湿的盆地让许多人患上了怪疾,仁增的身上就起了许多疹子。 他忍着身上的瘙痒和不适,踹了一脚眼前的蜀州民夫,把他踹到刚刚开掘好的壕沟之中,嘴里骂了几句。 民夫一声都没吭,似乎摔下去折断了脖子。 死了。 更痒了。 仁增挠了挠自己的脖子,觉得晦气。 雾里能看到的地方有限,都不知道那些民夫偷懒没有。他只能走来走去,挽着鞭子,路过时便会抽一把,像是抽骡马一般。 家里那些奴隶,要比这些唐人好用的多。 仁增摸着自己的后颈,越挠越痒,指甲刮过,还有些微的疼,用疼痛削减片刻之后,痒又会重新裹上来。 嗡嗡声和脚底的震动更明显了,不知道元帅领兵行到了哪里。 他还在思索着,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雾气之中,似乎开始叠上许多黑色虚影,朦朦胧胧,而后瞬息冲奔至眼前! 不要说千军万马一同冲锋,其实只要十几骑重甲骑兵向人高速冲奔而来,就足够造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仁增是第一次入伍,靠着贿赂军中老兵,从未亲临过真正的战场。面对这样冲锋的场景,一时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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