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场大火…… 但那时候玉生烟还只是个小孩子。 李眠枫将脸扭向窗外,没能看到坐在自己身侧的华玉章 缓缓点了点头。 * 苏府已然凋敝,苏文瑶用苏泽所余金钱的半数打点了府中的下人,叫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离府各谋生路。周曼青自行进了古寺,偌大的庭院,只剩下玉生烟与她两人独处。 苏文瑶看向镜子中,铜镜磨得锃亮,将少女的面容映得分外清晰,她目光却并非落在自己脸上,而是盯住那双正在为自己梳头的手上。 玉生烟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大漠风霜,可她的手却泄露出一点玄机。和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芊芊素手相比,玉生烟的手指骨节突出,手背上皮肤干燥。 曾经干过重活的痕迹清清楚楚地在这双手上展露出来。 华玉章 能够修饰掉玉生烟脸上火灾留下的伤疤,自然也可以改变她手上皮肤的粗糙。然而她却依旧保留着双手本来的样子,就像是要将那段无法抹去的记忆刻在身体上一般。 “你……真的不跟你的母亲同去吗?”苏文瑶再次确认道。像她这样无法自立于世的瘸子,是离不开别人的陪伴的。 可是如果玉生烟要走,她当然没有任何办法。 正在为她编辫子的人轻笑了一声,弯下腰凑在她的脸边。 镜子里,苏文瑶看着她们的脸紧贴在一起,像是一根枝蔓上长出来的并蒂莲花。 “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玉生烟朱唇轻启,呵气如兰。“我们会一起奔向自由。” 她维持着这样亲昵地姿势,将苏文瑶推出了房门,走过她熟悉的家,一直推出了苏府。 有那么一瞬间,苏文瑶的心里冒出一个声音,“不对,我要的不是这种自由,我只是想,我只是想——” 玉生烟打断了她难以说出口的话:“好了,该跟这里道别了。” 苏文瑶回头,最后一次看向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下一刻,熊熊大火将这里吞没。 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她无法失去玉生烟。 火光中,玉生烟缓缓闭上双眼,享受着无害的热意灼痛脸颊的美妙。 就是这样,和十年前一样,而且更安全,更漂亮。火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将一切污秽 枷锁 和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统统化为灰烬。 当大火吞噬掉所有的桎梏,重生的凤凰将获得自由。 她扶在轮椅上的手触到苏文瑶的身体,鲜活温热。 当然,是我自己的自由。 “对了,”苏文瑶别过脸去,仰头看向玉生烟。“我能问问,你过去的名字吗?” “噢,我已经忘记了。”玉生烟说着,一只手却不自觉摸上怀里一枚小小的玉佩。 陆瑶。 大概是这样的巧合,才让她选中了眼前这个女孩。 也罢,她笑了笑。和这样一个人共同奔向自由,应该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记得就算了,”苏文瑶也朝她笑笑,苍白的脸颊亦被大火映出绯红。 “我们走吧。”
第31章 一盏茶 他自以为同李眠枫已经是生死之交 风很轻,云很淡,客栈的空气很安静。 沈祁和卢十二兄弟重逢的第二个时辰,没有凝噎,全是无语。 倒也不是真的一句话没说。 卢十二问:“李庄主歇下了?” 沈祁答:“嗯。” 卢十二问:“随李庄主一同来的那位——” “华前辈。” “华前辈也歇了下了?” 沈祁答:“嗯。” “那……”卢十二又问:“华前辈对客栈的上房可还满意。” 沈祁答:“我不知道。” …… 很好,很好,卢十二扼腕,简而言之一句话,问了不如不问。 于是他便不问了,摸出账本来看客栈这几天被各路闲杂人等搅合的一团乱麻的烂账。可偏巧沈祁没有走,卢十二不开口,他也不说话,就坐在桌子边上盯着窗户。 窗户呼呼漏风,不是因为没掩上窗子,而是因为—— 因为窗子已经不见了。 剩下两节短短的木头余在那里,断口粗糙,像是龇牙咧嘴的猛兽,一看便知是遭外力损害所致。 卢十二广袖当风,斜倚在柜台上,狠狠拨弄着算盘珠子。咔哒咔哒,咔哒咔哒,细碎的声音扰得人心烦。 算盘珠子以岫玉磨成,放在玉器里实在看不入眼,搁在算盘上倒显得像什么稀罕物件似的。 他扒拉了半天,下手很重。沈祁想起来这东西据说是当初李眠枫重金买下的,忽然很开始心疼,在一旁用眼神暗示了许多次,卢十二却低着头看也不看。 他忍了又忍,还是清清嗓子:“咳。” 卢十二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惑不解。 “你赶路受风,嗓子难受?” 沈祁不说话,只用眼睛在算盘上扫来扫去。 卢十二顺他的目光一瞧,心下了然,不禁大翻白眼,心道你全客栈的钱都是我赚来的,这时候跟我装什么勤俭持家,很不当回事地应了一句:“二哥若是受了风寒,我叫后厨煮点姜汤与你。” 沈祁瞪他一眼,哪里听不出卢十二是在装傻,一时心头火起,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 “我若是受了风寒,也是因为路上赶得太急,”他撇一眼没了窗棂的窗户,将刀柄往桌角上一磕:没好气道:“这就是你说的客栈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是啊。”狐狸掌柜从善如流,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骗人之后的心虚。 “客栈的窗户都让人卸下来了,焉知不是那断手的主人要回来寻仇呢。我不会武功,自然怕得很,只好叫二哥你回来为我撑腰了。” 沈祁本气他小题大做,诓自己一路快马加鞭,把伤势未愈的李眠枫晃了个半死,正欲发作。 可卢十二这话一出,他想起这位半点武功都没有的族弟甘当此险境,一句牢骚也不好意思讲了。 “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 卢十二觉得他总算还有点良心,故作矜持地摆摆手道:“哪里哪里,二哥你如此心系我的安危,实在叫我十分感动。我只是有一事不明啊……” 他将算盘竖起来,更加放肆地摇摇算盘珠子,岫玉相撞,叮当脆响。 听得沈祁牙疼。 卢十二问他:“这李庄主跟着你走了一趟,路上颠簸加重了伤势倒也不是什么不可预计的事,但怎么去投奔的是二哥你的朋友,却带回来了李庄主的旧识呢?” 这旧识还会看病。 想瞌睡就来枕头,也未免太巧得过分。 而且是个女的,还漂亮。 绝非他思想龌龊,全赖正天府是连一个女人都没有的和尚庙一样的地方,李眠枫这旧识也不知道是哪里识的。 沈祁淡淡道:“机缘巧合罢了。” 苏府发生的事情,连同华玉章 同李眠枫那点前因后果颇为曲折,李眠枫不点头,他怕犯了忌讳,不愿多讲。 卢十二又道:“哪里有这样好的机缘,我怎么遇不到?” 沈祁嘴上说:“你不如自己去问问李庄主。”,心里却想:我倒也想知道知道。 华玉章 说是同李眠枫多年未见,怎么竟像是知道他许多秘密一般。 话说回来,李眠枫的秘密也未免太多了些。 同卢十二的疙瘩解开,沈祁走过去,查看断裂的窗棂,隐约觉得哪里蹊跷,还未等琢磨出个所以然,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声: “小祁。” 气若游丝,百转千回。 惊得沈祁差点没拿住手里的刀。 他抬头,李眠枫竟默不作声把暗窗打开了,也不知道卢十二那段关于好机缘的阴阳怪气叫他听见了多少。 他大漠里五年历练出来的警醒,遇上李眠枫怎么竟像是全都还给沙子去了。 沈祁边暗自恼怒,边顺着缝儿向里望去。只见李眠枫换去了苏泽那身艳得令人发指的桃红衫子,只穿了单衣,拥着被靠在床上。五脊六缩在他怀里打呼噜,李眠枫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一张脸半掩在披散的长发底下,神情全然看不真切。 唯有一双眼睛,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直勾勾地望着他。 沈祁心脏莫名漏跳一拍:“你……可是哪里不爽利?” 背后议论被抓个正着,他竟连惯常挂在嘴上的兄长称呼也忘了。 李眠枫却忽然笑了:“好茶好药睡上房,哪里有什么不好!” 他轻轻撩开挡在额前的两缕长发,冲沈祁招招手。 沈祁下意识凑得离暗窗更近些,抻着颈子看他。 李眠枫道:“我是见你迟迟不去歇下,才来问一句。若是卢掌柜遇到了什么大麻烦,我多少也该能帮上点忙才是。” 这话假得别扭,明知道就是镶个窗户的事情,总也不至于要轮到李眠枫亲自动手。 再说沈祁这几天已经把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脾性摸了个透,料想他也不可能会干这种粗活。 但被李眠枫那双眼睛一扫,沈祁却说不出一句揭穿他的话,只道:“不是什么大事,哥早些歇了吧。” “哪有你忙前忙后,我自己跑去歇着的道理。你若是不忙,不如来陪我喝一杯茶。” 沈祁听罢,当即撇下破窗:“就来。” 卢十二见他走了,把算盘账本皆往旁边一推,来到窗前。 他松一口气,暗自感谢李眠枫这点殷勤来得及时,否则沈祁恐怕要生疑。可指腹抚摸过木头断裂的接口,却又忍不住叹气。 客栈真正的主人到底是李眠枫还是沈祁,这个问题在他们两人心中各自有不同的答案。但若是说谁为客栈耗尽心血,这两个个甩手掌柜是一点边也沾不上的。 所以砸窗户这事,跟砸卢十二的脚趾头差不多。 可要是想找个借口把沈祁诓回来,这确实是最直接的法子。 * 李眠枫说要下下火,灌了沈祁一肚子茶水。 这茶不是客栈里的龙井,是从李眠枫那个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来的。 沈祁暗道这人行走江湖到底都带了些什么有用没用的东西,喝了一口,苦得差点喷出来。 “哥,这茶……” 李眠枫同五脊六一同扭头,他后脑的头发揉乱了翘起来,正像是小猫头上三角形的耳朵。 “这茶是荟萃山庄中种植,只取明前,我自己偶尔也炒几下聊作闲趣。虽然是去年的旧茶,但最是清热去火。你……”李眠枫一脸无辜:“你不会不喜欢吧?” “喜欢。”沈祁端起茶碗,三口从容饮下,借着用衣袖擦嘴挡住缩成一团的五官。 “谢谢哥的茶,华前辈嘱咐你要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沈祁拔腿就走,生怕李眠枫留他再多喝一杯。 赴汤蹈火可以,肝脑涂地可以,这东西喝一杯就已经算是对得起李眠枫待他的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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