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安奉德上前半步, 奴颜婢膝地劝说道, “这会儿已是酉时末了,天色也晚了,为着龙体着想, 您还是看着先用些吧?” 眼前席上的珍馐酒食已热了再热,可主位上的这位天子却连一口也不肯动, 圣人迟迟不动筷, 坐在下首的那些妃嫔们自然也只能赔笑着同他一道挨着饿。 今日是除夕夜,皇帝难得召她们来,因此这些妃子今日的妆容装束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几乎是天不亮就开始沐浴焚香, 有几人为了腰身看起来足够纤细,到这会儿了, 甚至连一口吃食也没碰过。 谁知高高兴兴地赶到这来, 竟是受罪来了。 谢意之有些不耐烦地扶着额:“帖子递出去了吗?” 安公公连忙俯首:“禀陛下,晨起时便递了, 已经连递了几封了。” “那皇叔怎么还不来?”谢意之冷眼看着他, “轿辇派过去了吗?” “轿辇自然……也派了, ”安奉德满头满脸的冷汗,抬袖一擦, 便在那银盘般丰圆的脸上蹭下来一层妆粉,斟词酌句地,“只是雁王殿下想来是有要事缠身, 因此那帖子才没能递进府去。” 谢意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今日是除夕夜, 能有什么要事缠身?那可是皇帖, 他府上的人怎敢不接!” 见他发怒,安奉德只得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些,声若蚊呐地答:“正、正因为是皇帖,殿下不出来,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逾矩来接啊。” “他故意的,”谢意之眼尾发红,看起来快哭了,“他还在生朕的气,可朕、朕又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太傅……他也是朕的老师啊,”小皇帝喃喃地,“害了他,朕又能落得什么好?” “阿舅和老师都不在了,阿娘又被禁足在宫里,朕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他却还不肯来……” 就在此时,席间下首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声,这把声音甜如浸蜜、柔媚动听,叫人不自觉地转头望向了那声源处。 “官家……” 说话的正是那有孕的缪昭仪,分明是喜庆的日子,可她却偏偏穿了身素衣,那日金陵之变,害得她阿耶长兄都被革职查办,阿娘如今被软禁在家,亦是日日垂泪。 虽说她身为宫眷,又怀有皇嗣,这宫里头的宫奴们明面上不敢踩高捧低地轻看她,可在私底下,都嘲她些什么,她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谢意之扫了她一眼,没来由地恼:“说。” “臣妾怎么听说,那摄政王近些日子里,日日与府中一个侍卫同寝同食,很是恩爱呢,”缪昭仪一边说,一边低低笑着,“这般如胶似漆的,想必这除夕日也是要腻在一处的,摄政王哪还有空去接官家的帖子呢……” 不等她说完,谢意之便捏紧了案上的玉箸,而后脱手便摔了出去:“闭嘴!” 其中有半只玉箸还砸到了一位妃嫔芙蓉般的玉颜之上,顷刻便留下了一道红痕。 可就是伤着了脸,她也不敢惊叫,只拿手虚虚地捂着,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 宫奴们闻声,头也不敢抬,唰地便跪倒了一片。 这席面上娇滴滴的妃嫔们更是被小皇帝此举吓了一跳,谢意之年岁不大,过了年,才不过十又七,因此这些妃子们自然也都年长不到哪儿去。 见这上首的人突然发作,顿时个个都吓得脸色煞白。 过了会儿,才听那天子忽地又开口问:“那侍卫,叫什么名儿?” 在这一众妃嫔里,当属缪昭仪坐得离他最近,她同这小皇帝乃是竹马青梅,自小便常在一道顽耍,因此心里是不惧他的,听他问起,她便立即接口回道:“像是姓沈,叫什么……” 只不过是个卑贱侍从的名姓,她哪里会真的费心去记,因此一偏头,示意自己身后的贴身女婢来答。 那婢使得了眼色,忙颔首提醒道:“禀陛下,那人叫沈却,却步的却,是个哑巴。” 谢意之听得心里一凉,那个哑巴么……怎么可能呢?开春那会儿,不是说那哑巴忽然叛逃离京了吗?他还以为沈却早就死在雁王刀下了。 都叛逃离京了,这样的不忠之侍,他谢翎竟还能忍么? “那哑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谢意之怒眼瞪向安奉德,“你怎的不来禀明朕?” “这……奴婢也不知啊,”安奉德跪在边上,忖了忖,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那日是有听闻雁王带了个什么人回府,可殿下把人藏得严实,奴婢又心想着,许是殿下路上一时兴起,便带了位南人回来过个新鲜瘾。” 雁王殿下从来风流,找的那些个床伴,也是没过些日子便觉得腻歪了,这回从南边带回了个不一样的,想必也不过是想尝尝鲜,因此安奉德倒也没怎么去留意。 况且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日日盯着雁王的后院里探望? 偏偏这时候那缪昭仪还要火上浇油地来上一句:“呵,这哑巴同那些娈君可不一样,以往那些个郎君,也只有在夜里才会被召进王府,哪有三餐都留下同雁王一道用的?” “区区一个哑巴侍从,竟能与主家同席而食,这得是宠成什么样了?” 上首那人越听脸色越差,咬着牙恨声道:“那哑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道及此处,谢意之忽然又想起了开春时,俞空青递上来的那方药单子,那时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哑巴乃是个亦雌亦雄的妖物。 如此荒谬之语,他本还不信,再加上那哑巴忽而便叛逃了,他便也没怎么对这件事上心。 后头听闻那俞空青病死在了夏日里,好端端的一个人,忽地便染了急症,谢意之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恐怕是惹了谢时观不快了。 他才不愿去触皇叔的霉头,因此便更不敢拿这没头没尾的事去恼他了。 谢意之总觉得,沈却毕竟是谢时观的贴身亲卫,如若他果真身有畸形,他又怎会不知?况且雁王那般看不得丑物的人,又怎会留他在身侧继续当差呢? 如今想来……这事恐怕就是真的,谢时观也早就知晓了,可他却仍然留下了这个哑巴。 为什么? 思及此处,谢意之不自觉地便皱起了眉:“下贱的东西!” 皇叔是什么人?定是这妖物使了什么肮脏的手段,才骗得他一时昏了头了。 天子不快,他们这些内宦也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因此那安奉德心念一动,忽地便出言进谏道:“官家,奴婢倒有个主意……您不妨试上一试。” 谢意之这会儿对谁都没好气,闻声也只冷冷地:“说。” “咱们雁王殿下,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被那股新鲜劲冲昏了头了。不就是个哑巴么,奴婢到外头选个漂亮听话的,一碗生漆弄哑了,再好生教导一番,然后再由您赐进王府里……” “这一赐礼,一是为缓和关系,”安奉德循循道,“二来么,等殿下见着了更好的,自然便不耽着那侍卫一人了。” 谢意之若有所思,这哑巴倒是好找,可那不男不女的畸形可不好寻……不过安奉德说的也确有几分道理在,谢时观之所以迷上了那哑巴,不就是为了他那异于常人的身子么? 若这样的人多了,那还有什么稀罕可言呢? * 雁王果真说到做到,自那夜之后,无论多忙,三餐都是同沈却一道用的。 得空时,谢时观便会吩咐那些侍婢将食膳送入兰苼院,两人一道挤在那小屋里吃。 若是公务繁重,等饭点一到,殿下也要召他过去,边看公文,边盯着他吃,见殿下这般忙,这哑巴便要心疼起来,这时要哄骗他来喂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 那些日子里的刻意冷落,也叫谢时观想清楚了,若是硬要去拔那根刺,那恐怕非得闹到鲜血淋漓才能收场,这哑巴这般倔,他得哄着骗着,循序渐进地去磨。 等把那根刺磨平了,也就好了。 殿下还是头一回对谁有这般耐心,这哑巴心软不心软他不知道,可殿下自个却已被这“痴情”给感动坏了。 不过殿下的耐性也不是白给的,等什么时候这哑巴打心里谅了他了,欠下的那些“债”,他都得一一讨回来的。 这日。又到了用哺食的时辰了,可殿下却没并往这兰苼院里来。 沈却被他逼了这些日子,这会儿也习惯了,照例换了身官袍,又把发髻再梳了一遍,这才往雁王的寝殿走去。 虽然……殿下近来对他真的很好,好到有时与他对视时,沈却总会有那半刻的怔楞,那种恍惚总叫他一时忘了自己是谁,可那片刻的怔忡过后,他又会猛然惊醒过来。 他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倘若真的陷落进去,那也不过只是痛快一时,他这般微末之身,怎敢奢求殿下……长久的爱呢? 等那灼烫的火光熄灭之后,他只求能安一隅,至于殿下那时要同谁站在一道,那不是他该想的,就算是真要娶个男人做王妃,也该是与殿下门当户对的,才好长久。 他连身上的奴籍都是殿下为他脱的,怎么还敢有胆子,妄想去摘那天上的星星? 能远远望着,借它的几分微光,已很好了。 可就在沈却行将穿过梅园时,却忽地瞥见那廊檐下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殿下,而另一个…… 那位郎君看上去要比谢时观矮上一头,乌发雪肤,墨眉之下,是一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颊边眼角处,似乎还揉了些许淡胭脂,淡淡的水红色衬着那瓷白肌肤,更显得他漂亮精致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 以往殿下喜欢的,便都是这般精致养眼的床伴。 这位郎君,甚至比殿下之前召幸的,都还要更打眼些,锦袍玉带,笑起来时颊上亦有酒靥,比他的看起来还要深、更招人。 如此人物,同殿下站在一处,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更叫沈却失措的,是那郎君似乎还打着手语,他……也是个哑巴么? * 才和这御赐的侍娈说了几句话,谢时观便就不耐烦了,什么个东施效颦的丑东西,谢意之也敢往他这里送。 “殿下,此处怪冷的,”这郎君手上缓动着,用他还不大熟练的手语比划道,“不如进去坐吧?” 说话时他故意盯着谢时观的下巴,含羞笑着,好叫自己颊边的酒靥时时都能显露在他眼中。 可雁王却并不领情,他笑得越漂亮,殿下眉心便拧得越紧:“没事笑什么,有病?” 那郎君没想到殿下开口对他的第一句,竟是这般话语,眼中不自觉地闪过几分错愕,而后又一抿唇,这才堪堪维持住了面上神态。 硬着头皮抬手:“愚倾慕殿下已久,此番得以面见,心中喜悦,这才忍不住……” 听着这套陈词滥调,谢时观愈发烦躁,转身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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