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潇回想了一下,昨夜里他正和燕寻回忆小时候的趣事,林相来寝宫找他,说有要事禀告。当时已近子时,林相给他看了一份宫服开支的文书,本是一句话略过的小事,林相却禀告了整整一炷香时间,连细枝末节之处都反复拿出来说。直到燕寻离开,林相才收起文书告退。 “……还有那天,我不就是和皇兄你亲密了一些嘛!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的——我趴在你腿上,你给我讲故事听。”燕寻还在气呼呼地数落着,“林相在你面前虚与委蛇,一派忠臣气概,但我一离开,他就板着脸冷冰冰地训斥我,说什么不合礼制啦、要注重仪态啦什么什么的,我根本一句话都不敢说!” “……”燕云潇道:“你是王爷,为什么要怕他?” 燕寻道:“谁能不怕他啊!他板着那张脸,再冷冷地盯着你看,就算是玉帝老儿来了,也要被他吓跑!皇兄你难道不怕他?” 燕云潇:“……” 他又想起了那晚,林相半跪在他面前吻他的手背,事后说这是海那边国家里盛行的“吻手礼”。 后来下起了雨,林相给他披上一件厚披风,为他撑着伞,站在他前面半步的位置为他挡风,一路送他上马车。他一滴雨没淋,一丝风没吹,对方的半边肩膀却湿透了。又听到林相吩咐车夫路上慢些,少些颠簸。 “皇兄你说说看,他是不是可怕得很?!” 燕云潇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嗯,可怕。” “走吧。”燕云潇嫌弃地看了一眼盘中的黑色不明物,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起身向外走去,“哥带你吃蜜渍烤鸭去。” 燕寻跟屁虫似的跟着他,还在不停地抱怨:“是吧是吧,太可怕了!我简直都怀疑,那张脸除了冷漠、冷笑、面无表情,还有没有其他表情?!皇兄我简直心疼死你了,我好歹是三年才见他一回,你却要天天见到他!诶他是不是天天凶你?是不是天天拿着柳枝站在你身边,只要你批错一本折子,就用柳枝抽你?是不是一看你在青楼鬼混,就拿着戒尺上门,板着脸满口之乎者也,告诫你要勤政什么什么的,是不是……” 燕云潇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后的小茅屋:“再多说一句,你就吃你那盘菜去。” 燕寻立刻退后一步捂住嘴。 燕云潇走在前面,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板着脸拿戒尺抽他?带着笑跪在他面前吻他的手?他倒不知道哪种更可怕了。 两日后,名动京城数年的步摇姑娘出嫁了。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辆简朴的红色喜轿停在天香楼门口,接走了她。 没有满头金钗,更没有满身珠玉。 她只穿着一件朴素的喜服,发上只有一根古拙的木簪,木簪似是手工雕刻,看得出雕的人不善此道,簪尾刻着她的名字。 听说她嫁的是一个小布商,家境只算殷实。成亲第二日两人便离开了京城,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京城从此少了一个传说。 又过了几日,寻王启程返回封地,走之前抱着皇帝哭得稀里哗啦,被丞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包扔上马车。当天找丞相议事的人都敏锐地察觉,丞相心情极好,竟少有地露出笑容,压了许多天的棘手事情,丞相爽快地通过了。 是夜,皇帝寝宫。 燕云潇斜卧在软榻上,读着一本民间话本。殿内暖和,他只着一件雪白的寝衣,滑下来一半,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小片胸膛。 “啧啧,真是奇事……老母偏心老三,老大和老二合谋将老母和老三溺死在水井,只为了……每人多分一亩三分的地?” 流萤正给皇帝揉着肩,见他抬起头,便娴熟了喂了他一颗剥皮去籽儿的葡萄,温声道:“皇上不知道,民间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为了一点点家私,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来。” “是呢,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了。”银烛坐在软榻上给皇帝捏腿,闻言道,“奴婢家里有伯伯叔叔五人,为了多分得一份家产,三叔设计让四叔吃了个官司,流放去西边了。奴婢六岁时父母过世后,那群黑心的玩意儿直接把奴婢赶了出来,还好遇到了皇上,不然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语气有点失落。 燕云潇放下书,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都没和朕提过,家里现在如何了?用不用朕赏他们些金银田地?” 银烛立刻道:“才不要!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了才好!” 流萤无奈地道:“你啊,不要在皇上面前说脏字。” 燕云潇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银烛吐了吐舌头,拉住皇帝的手,笑道:“皇上可是奴婢心中顶顶重要的人,那群家伙加起来连皇上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要拿皇上的东西去接济他们,奴婢才不干呢!” “你这嘴啊……是你的嘴甜,还是葡萄更甜?”燕云潇拿起一颗葡萄递到她嘴边,银烛受宠若惊地吃下。 燕云潇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要是需要任何帮助,都要立刻告诉朕,嗯?” 银烛红着脸低下头。 流萤摇了摇头:“有什么东西能比皇上的嘴更甜?” 燕云潇拿起书,笑道:“好了,你们下去吧。红袖添香在侧,朕简直一个字儿也看不下去。” 两人行礼退下了。 殿中安静下来,灯烛不时爆出一个火花。 燕云潇躺得累了,便将枕头压在胸前,整个人趴在榻上,两条修长的小腿支起,闲闲地读着话本。 过了一会儿,一位太监端着托盘进来,恭敬地跪在榻边,道:“皇上,有人命奴才将此物交给皇上。” 燕云潇正读到精彩处,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人?” “故人。” 他从书上移开视线,只见托盘上盖着一条明黄色的锦帕,遮住下面的东西。他又看了眼太监,发现对方头垂得很低,是他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太监维持着恭敬跪地的姿势,缓缓地揭开锦帕。就在锦帕完全掀开时,一道刺目的寒光袭来! 太监终于抬起头,面露阴狠,狠狠地将匕首向皇帝刺去! 皇帝此时的姿势,完全没有任何防备——他手肘撑着软榻,手掌托着腮帮,完全没有可能抵挡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刀。 何况这一刀来得如此快,靠得如此近。 呲啦—— 刀锋划破衣袖的声音响起,太监面露欣喜,但很快笑容就凝固住——他的刀锋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刀锋。 明明是丝毫使不上力的姿势,这两根手指偏偏从不可能的角度,以不可能的力道,平稳地夹住了削发可断的刀锋。 太监抬起头,对上了皇帝冷静得如同秋潭的眼睛。 随即,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太监和皇帝同时低下头。 地上躺着一根红色头绳,只不过现在已经断成了两截,从手腕上脱落。 皇帝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表情瞬间变了,暴风雨席卷了那张俊美的脸,他目光阴鸷地盯着面前的太监。 太监一击不中,当即要咬破牙缝中的毒囊自尽,可咔哒一声,他下巴脱了臼。 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皇帝的声音冷如冰霜:“这是朕的母妃为朕编的。” 太监的呼吸渐渐困难,挣扎逐渐变弱,可那只手松开了,他全身瘫软地跌倒在地。 很快有人发现了殿中的动静,值守的太监宫女跑入内殿,看到地上的血迹,惊叫出声。 燕云潇声音沉稳:“朕遇刺,速宣太医,传丞相入宫。” 太医接到传召,迅速来为皇帝治伤。行刺的太监被捆住,打晕在地。 一道三寸长的刀伤从小臂延伸到腕骨上方,看着吓人,其实并不重,燕云潇却让太医包扎了一层又一层。 很快,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了宫城。 人全部退下后,燕云潇抚摸着包着厚纱布的右臂,轻声道:“你似乎有一些疑惑。” “是。”黑暗中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以主子的武功和反应速度,不可能挡不住这一刀。”黑暗中的声音道,“而且……在那刀刺过来时,您向我下了命令,让我不要出手。” “所以您为什么要故意挨那一刀?” 燕云潇用左手合上书,丢在桌案上,道:“你应该知道刺客是谁的人。” 黑暗中的人道:“这个时候行刺您,自然是太后的人。” “太后在深宫数十年,从父皇在位时,就开始培植势力。可以说她在深宫的势力,远远超过前朝。” 黑暗中的人声音平板:“属下不明白。” 燕云潇轻轻一笑:“蓝一,你脑子里还真只有一根筋。” 一阵风吹得烛光四晃,照亮了那个黑暗的角落。一名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那里。 燕云潇敛了笑意,道:“朕遇刺的消息不闹得沸沸扬扬,朕拿什么理由彻底清理深宫?” “每一个洒水的太监,每一个浇花的宫女,都有可能是太后的亲信,随时都能拔出一把刀砍朕,要是不来一次深入根系的大清理,朕哪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蓝一平板地道:“您准备提审那名刺客?” 燕云潇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不。” 他问道:“你可还记得朕从朔山回朝那一日?” 蓝一道:“记得。金銮殿尸横遍野,满地头颅。蓝卫潜伏十数年,终于能大白于世间,扬眉吐气了。”他语气里有淡淡的骄傲。看来那日的噬杀,让这位只知杀人的蓝一,有了强烈的自豪感。 燕云潇道:“朕那日当堂砍了几十颗人头,未免落下残暴之名。而清理深宫,要掉的人头又岂止数十?到时候,绝对是满城血腥。这个时点,朕绝对不能再沾坏名声了。朕需要一把刀,替朕去处理这些腌臜事。” “您选的人是,丞相?” 燕云潇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左手把玩着茶盏,低声道:“偷亲不是爱,关心和讨好朕不稀罕。爱是什么?做朕的刀,甘愿为朕踏遍荆棘而无怨言,背负所有恶名,这才是爱。朕便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来爱。” 他声音太轻,近乎喃喃的自言自语。蓝一听不清,但知道这次谈话已经结束,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中。 接到皇帝遇刺的消息,林鸿惊出一身冷汗,快马加鞭地赶进宫里。进宫弃马后一路狂奔,大步走入寝宫,看到了靠在床边脸色苍白的皇帝。 一口气倏地放下,他近乎眼前一黑,连行礼都顾不上,快步走到床边半跪下,问:“皇上伤得如何?” 燕云潇垂眸看他,缓缓地从被子里伸出右臂。 林鸿看到厚厚裹缠的纱布,心脏骤缩,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条手臂,声音发紧地道:“受伤就不要动了——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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