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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

时间:2023-08-27 18:00:09  状态:完结  作者:春日负暄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昨天没更,所以明天会更!


第六十三章 你哭了

  谢燕鸿与颜澄,分别了许久,分别期间各有各的际遇,与从前相比,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细细说来,能说整整一个晚上。

  既然有别的话可说,那也不必再说从前了。

  颜澄重新倒了酒,小口酌饮,开始说起自己与长宁是如何遇上的。谢燕鸿暗暗松了口气,兼之他实在好奇,便也认真听起来。

  据颜澄所说,自从狄军东进,他们便不敢再随意往朔州那头走动了,生怕惹了狄人的眼。虽说他们这个寨子在匪寇当中能横着走,但也不敢与狄人对上,干脆圈了块地,自给自足起来。

  陆少微的脑子灵得很,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一些,还会行商。狄人锐意东进之后,关外的胡族倒是松了口气,偶尔也能与他们做些生意往来,交易些牲畜粮食,日子虽不好过,但也能过。

  颜澄一直紧紧关注着狄军的动向,三不五日便要派人出去探听,大约一旬日前,派出去的人与长宁在洪涛山脚下遇上了。长宁一眼便看出山脚下的树林有蹊跷,有意要查探,两边一对上,过了几招,颜澄的人没讨着好,连忙回报。

  碰上硬茬了,颜澄自然要和他对一对,两头一见上,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是旧相识。颜澄与长宁并不熟悉,但陆少微与他熟悉,两头一合计,便想出了法子要将谢燕鸿从斛律恒珈手上救出来。

  颜澄立时便有了主意。

  他发配朔州期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隆冬时节,北地滴水成冰,然而护城河中的水关时常要清理的。水关中的条石筑得密,稍大一些的枯枝杂物都流不走,长此以往容易堵住,需要有人下水清理。

  这活儿谁也不愿意干,颜澄倒愿意,虽然冷,但他爱洁,下水挨冻总比那些挑粪倒尿的脏活好多了。和他一块儿搭伙的人不过是做个样子,下水湿了身便要上岸,哆哆嗦嗦就去烤火,于是便只有颜澄一个人发现水关中有一块条石崩碎了,缝隙勉强可容一人通过。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这事儿往上报。

  一是免得要费功夫下水修,二是想着,说不准有一天能从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想好了出城的退路,那就要想怎么进城。

  如今朔州城是狄人的地盘,汉人面孔进去,比墨滴到了纸上还要显眼。想来想去,只有长宁混进去最不显眼,陆少微更是大胆,让长宁越是张扬越是好,花了重金买了牛羊牲畜行头让长宁充作胡商。

  这种充大头鬼的活儿,陆少微最擅长,他最担心的就是长宁不善言辞,装不出来。谁知道这次重逢后,长宁好似与从前不一样,虽还是寡言,但却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装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听到这里,谢燕鸿不由得问道:“那他......说了他与我分别之后的事吗?”

  颜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探究,但经了这么些事儿,他也不似从前莽撞了,好多话想问又吞回去了,最后只说道:“他嘴巴紧得什么似的,没说。”

  谢燕鸿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别的事情去了。

  他们说说停停,尽量避开那些他们都不想说的话,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既白,一壶烈酒也喝到见底了。散场的时候,俩人都喝得一身酒气,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各自分别。

  颜澄早就不和陆少微一个地儿住了,但他醉中晕乎乎的,和谢燕鸿聊了一晚上还没聊够,脚底下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去敲了陆少微的门。陆少微穿戴整齐,满脸不耐,睡眼惺忪,开门想骂,颜澄倚着门框直往下出溜。

  陆少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想叫人来扛走,想想还是算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拽着他,拖麻袋似的,拖到床边。

  扛不上去啊!

  幸而颜澄还没完全醉死,闭着眼摸着床沿,自己翻上去,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这下是彻底醒了,想睡个回笼都不行。他抓了抓披散的头发,将颜澄的面具掀下来,放到一边。没想到颜澄睁着眼,两人四目相对,将陆少微吓得不轻。

  颜澄醉得眼神发直,伸出手,手指穿过陆少微垂下来的发丝,就像在水底的柔波中抚过水草。

  他喃喃说道:“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陆少微吓得一下子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来,颜澄还瞪着眼看,陆少微慌里慌张的,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颜澄也不挣扎,就这么躺着,眼睛眨了几下便闭上了。陆少微收回手,感觉到手心有些湿意。

  他再去看,见颜澄眼角眉梢确实有些发红。

  陆少微叹了口气,难得的心软了,原本还想踹他一脚的,这下也算了,扯过被子来帮他盖上,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睡脸发了会儿呆。

  颜澄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是他有点野心,当初在京师就不会那样一败涂地。在从前,他想的就是在禁军中当个闲差,遵从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往后承了父亲的爵位,当个闲散的伯爷。

  即便来了这匪寨之中,他的种种所为,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够永远在这儿,隐姓埋名,偏安一隅,自给自足。但这绝不是陆少微所愿,他若是想要过这样的平静生活,当初就不会拒绝师兄共同还乡的邀请,辗转来到这里。

  陆少微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再进一步了。

  另一边,谢燕鸿跌跌撞撞地循着原路回去。

  他只走了一遍,现下又喝醉了,哪里认得,站在岔路口发懵,呆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上已经微亮了,但不刺眼,到处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雾蒙蒙的。谢燕鸿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将他提溜起来。

  “谁......”谢燕鸿嘟嘟囔囔地问道。

  长宁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眉头,将他扛到背上背起来。谢燕鸿伏在长宁的背上,盯着他的后脖子发呆,伸手揪了揪他的头发。

  不必再扮作胡商,长宁又换回寻常衣裳,头发也不再结成小辫了。

  “你是谁呀?”谢燕鸿边揪头发边问。

  “嘶——”长宁被他揪得皱眉,说道,“再动把你扔下去了。”

  谢燕鸿松了手,安静了一会儿,又猛地揪了一下。长宁这下是真的疼,作势要将谢燕鸿从背上甩下来,谁知道谢燕鸿醉中手脚无力,没扒住,真被他甩下去了,幸而长宁手脚敏捷,将他揽住,没让谢燕鸿摔到地上。

  长宁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他背回去了。

  谢燕鸿把额头磕在长宁的肩膀上,突然又问道:“你是谁呀......”

  长宁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呢。”

  谢燕鸿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才不是长宁呢,你不像他,他才不是这样的......”

  长宁问:“那他是怎么样的?”

  谢燕鸿没回答他,思绪拐了个弯儿,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别的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沙子......那里的沙子会响......我每走一步,它都擂鼓似的响......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真的很害怕......”

  谢燕鸿把脸埋在长宁背上,似乎真的怕极了,手紧紧搂住长宁的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太怕了,喊都喊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

  “我晕倒了......”谢燕鸿哽咽着说道,“我见到了很多恶鬼,他们举着火把......围着我打转,要把你从我手里拽走,我拉着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好疼,我手上好疼......”

  谢燕鸿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似是睡着了。

  长宁将他背回了自己住的地儿,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谢燕鸿梦呓中还在喊着疼,长宁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捋起来。谢燕鸿小臂内侧划得极深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足足有一指长。

  长宁伸手,轻轻抚过那道疤。

  谢燕鸿醒了,喃喃道:“别碰......好疼......”

  长宁连忙松手,他呼吸急促得很,抬手捂住胸膛,感觉心跳得极快,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在他醒来之后的月余日子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礁石,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燕鸿不喊疼了,朝他伸手,叫道:“长宁......”

  长宁忍住一阵一阵的心悸,附身低下头,顺从地迎向谢燕鸿的脸,碰了碰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也不知是谢燕鸿的,还是他自己的。

  谢燕鸿愣愣地看他,眼睛瞪大,又迷茫又惊讶,小声含糊地问道:“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长宁想说没有,想要抬手去摸,谢燕鸿边说“别哭”边用嘴唇抿去他眼下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长宁目前就是残废(指脑残)后刚刚复健的状况,下一章解析他的心路历程。


第六十四章 梦中之梦

  那时,刚踏入库结沙,长宁的头疼就愈演愈烈。他有记忆以来,头从来没那么痛过,仿佛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脑袋疼起来,连手上被獒犬尖利牙齿撕开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仅头疼,还开始听到一些不应存在的声音。

  沙漠呼啸的风声,谢燕鸿的说话声,一直努力地将他拉回到当下,而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还有剧烈的头痛,则在另一头,将摇摇欲坠的他拉入深渊。他如同走在悬丝之上,每一步都要勉力小心,稍有松懈,则万劫不复。

  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纷纷杂杂,有男有女,高低起伏。

  他强迫自己专心于当下的困境,谢燕鸿的体温从两人紧贴之处传来,一次次地将他拉回来,但最终,他还是有如强弩之末,沉沉地坠入黑暗之中,晕过去了。

  昏迷之中,他被那些喧杂的声音淹没,好似溺水的求生者,他不住挣扎,但又一次次被声浪淹没,掩住口鼻,呼吸不得。他偶尔能听到一点点谢燕鸿的呼唤,但那都是散碎的,好像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抓不住。

  他听到了谢燕鸿颤抖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害怕”,他很想告诉谢燕鸿,那是沙海中的响沙湾,踩踏就会有响声,不必害怕。但他说不出来,他像被无形的牢笼困在了黑暗中,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谢燕鸿无助地哭喊。

  他感觉到疼、感觉到渴,但他知道只要他们的方向是对的,什贲古城近在咫尺。

  但谢燕鸿不知道。

  很快地,长宁便感觉到有温热腥气的粘稠液体濡湿了他的嘴唇,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谢燕鸿的血。他想要拒绝,但极致的渴让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下意识地吞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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