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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

时间:2023-08-27 18:00:09  状态:完结  作者:春日负暄

  就在谢燕鸿拈弓搭箭之时,长宁又挥刀斩下两骑。他虽悍勇,但却防不住弓箭,王谙身边其中一个弓箭手,将箭射中他的大腿。见状,谢燕鸿连忙射出第一箭,擦过了弓箭手的脸。他再搭一箭,两脚开立,沉肩凝神,第二箭便将弓箭手射下了马,第三箭射中了另一个弓箭手的肩膀。

  王谙勒马后退,气急败坏地喊道:“先撤!”

  谢燕鸿再搭一箭,对准了他,弦如满月,只要一松手,箭必中。但他想到了信纸上留下的泪痕,又想起他住的那个小院里素净的装饰,还有晚饭时的一桌素菜,牙关咬紧又松开,如此几回,终究是松了弦,放下了弓箭。

  王谙带着剩下的几人,疾驰回城,只留下一地的尸首,鲜血凝成冰晶。雪变小了,再过一个时辰,天也要亮了。再过一会儿,多于方才十倍的追兵将会追来。

  谢燕鸿想要把失去主人的那匹马牵来,谁知道那匹漂亮的黑马被箭射中了前腿,一瘸一拐的。他便说道:“看来咱们还是得共乘一骑......”

  长宁浑身是血——都是别人的血,他一手握着刀,刀刃在地上拖着,另一手将射到大腿上的箭折断,只留下箭簇在肉里,翻身骑上青骢马。

  谢燕鸿撒开牵着黑马的手,往他那边快走几步,说道:“等等我!”

  长宁就像没听见似的,重新用布条一圈圈绕过刀刃绑好,背在身后,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往前跑。谢燕鸿急了,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喊道:“你别走!等等我!”

  长宁勒马回身,他脸上尽是鲜血,猩红吓人,更显得没有染血的地方异常苍白。他身子晃了晃,甩了甩头,眉头紧皱,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声音依旧平稳冰冷。

  他说道:“送你安全到了魏州,我已践诺。”

  谢燕鸿愣住了,如遭雷击,定定地立在雪里。

  长宁骑在马上,脸上尽是血污,连头发都被血粘成一绺一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如古井深潭,冷而深,像在看人,又不是真正看进眼里。谢燕鸿又想起第一次在桃花洞的彩楼上见到他,他问自己:“你就是谢燕鸿?”

  说完这句,长宁便转身驱马向前。

  谢燕鸿回过神来,急匆匆地往前跑,裘袍太厚重,他解开袍带,任那厚重的裘袍落在雪地上,他追着长宁和马,喊道:“别走!等等,不要——”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是想这么说的,却摔倒了,趴在雪地里。他又飞快地爬起来,顾不上拍一拍身上的雪,又赶紧往前跑去,距离却越拉越远。一阵阵愤怒、悲伤、惶恐、失望翻涌着顶上来,让他红了眼眶。他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那一半鱼形玉佩,朝长宁的背影狠狠地扔去。

  玉佩落在了雪上,谢燕鸿跪倒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身上。

  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长宁却忽然栽倒下来,摔在了地上。青骢马踟蹰不前,俯首去拱长宁的脑袋,谢燕鸿手脚并用爬起来冲过去。

  长宁晕倒在雪地里,紧闭双眼,任谢燕鸿怎么拍他叫他都没有反应。

  脱去裘袍后,谢燕鸿逐渐觉得冷了,手脚发麻,嘴唇发紫。他尝试着将长宁架起来,却反而被长宁沉重的身躯带倒,两人一起摔在雪地上。

  不过片刻,不远处的尸首和血迹都被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天边泛起鱼肚白,谢燕鸿跪坐地上,将长宁的上半身抱在怀里,马挨在他身侧,给了他一点温暖,聊以慰藉。

  放眼望去,尽是无边的白,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二人一马,三个小黑点,像落在白瓷盘上的灰尘,只消轻轻一吹,就会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


第二十四章 长宁

  “追兵马上就来了,你不走吗?”

  谢燕鸿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下意识就要去拿刀,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在魏州城里遇见的小道士。小道士裹着谢燕鸿扔下来的厚裘,捡起谢燕鸿扔出去的鱼形玉佩,在手中一抛一抛的。

  “袍子和玉佩都是好东西,你不要我要了。”他说道。

  谢燕鸿直起来的腰又弯下去了,破罐子破摔般说道:“随便。”

  小道士看了看他,又说道:“要不要我帮忙?追兵真的马上要来了哦。”

  谢燕鸿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叫陆少微,”小道士朝他伸出手,说道,“走吧,我带你找个地方落脚,保证没人找得到。”

  已经走投无路了,谢燕鸿破罐子破摔,妥协了。他与陆少微两个人合力,将长宁架起来,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长宁放到青骢马上。陆少微还把那匹一瘸一拐的黑马也牵上了,三人两马迎着熹微的晨光,离开官道,往陆少微指的方向跋涉而去。

  而这一切,长宁都不知道,他陷入一场昏沉的长梦中。

  在梦里,他应该还很小,因为身边的一切都很大。富丽的宫阙,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他被牵着,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最顶端。自长阶底下,上来一个道人,猎猎大风灌满他的道袍,拂动他的白须,仙风道骨。

  牵他的是个高大男子,扬声问道:“传说先生能烧炼丹药点化金银,还能占星卜卦,预知未来。不知先生看我如何?”

  道人拂须摇头,并不言语。

  那男子又问道:“我有一子,麒麟命格,先生看他如何?”

  梦中的小小长宁与须发皆白的道人对上目光,他眸中自有星辰日月,清风白云,道法自然。道人笑着,他的声音清越,他腰间所绑的三清铃在猎猎大风中泠泠作响。

  他对长宁说:“犹豫不定时,便让他往......”

  风声很大,将那道人的尾音吹散,听不真切。

  转眼间,道人消失不见了,触目之处尽是一片素白,白幡好似雪白的波浪,在风中曳动,长阶下跪满了哀哭不止的人。

  有人排众而出,伏阙上谏:“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长宁目中所见,那个高大男子不复挺拔,形销骨立,高踞宝座,勃然大怒:“尔等逼死皇后,还要将独孤氏一族赶尽杀绝吗?”

  底下人仿佛听不见,依旧齐声重复那句话:“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高踞宝座的男子猛地站起来,失声怒吼道:“国将不国,召回独孤信,尔等何人可战?”

  他颓然坐下,朝长宁招招手,梦中的长宁便朝他跑过去,扑入他怀中,手摸到他脸上,摸到他满脸的热泪。

  他哽咽叹道:“是我害死了她。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若我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

  梦中的长宁听不懂,只觉得害怕,小小的身躯一直在颤抖。

  他抱住长宁,说道:“我儿莫怕,有我在呢。”

  紧接着,长阶、宝座、白幡、众人全都被淹没在火海中,狰狞的火舌所燎之处,檐瓦掉落,廊柱轰然倒塌。门窗紧闭的大殿内暂时还未被波及,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的惨叫哀嚎。

  那男子样貌虽还年轻,鬓发却已斑白,他将长宁推开,颤声说道:“快,你与阿公从密道离开......”

  另一人将长宁抱住,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墙后现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不知通往何处。长宁手中还被塞入一个硬硬的四方盒子,用玄色锦缎包着,不知是何物。

  抱着长宁的那人年纪大些,沉声道:“你......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火势渐旺,门窗扇格已经被燎着,扑面而来的热度在梦里也格外清晰,烤得人口干舌燥。那男子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他摇着头说道:“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忧,国朝不继,我又岂能偷生。阿懿因我而死,只盼您能护住我与阿懿唯一的血脉。”

  “阿懿的血脉即是我独孤信的血脉。”独孤信郑重说道。

  梦中的长宁见到那男子蹲下身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说道:“麟儿,我与你母亲给你取的小字是‘长宁’,望你安宁喜乐,你不要忘了......”

  话音未落,被火烧着的藻井从上面坠落,轰然落下,长宁被猛地拽了一把,侥幸躲开,扑向密道,密道的石墙缓缓合上,他再次回望一眼,大殿里已是火海一片。他的后背被火烧灼,即便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这样的疼,好像一直潜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在梦中卷土重来。

  他疼得喊叫出声,怀中抱着的方盒子也骨碌碌滚落到黑暗中,不见了。

  在梦中,他最后见到的是小时候作女孩打扮的谢燕鸿,他被父亲谢韬抱在怀中,而他则被外公独孤信牵着,那是阴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如细线,如蛛网,牵扯人的发梢衣摆。

  独孤信将手中的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塞到谢燕鸿手里:“以玉佩为证,合鱼之日,大恩必报。”

  谢韬忙道:“信公不必如此,我与信公英雄相惜。改朝换代,胜者王败者寇,小儿何辜,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敢挟恩图报。”

  谢韬顿了顿,又道:“传国玉玺......”

  “非我故意隐瞒,”独孤信道,“城破之日,宫室毁于火中,玺印也在溃逃之时失落。”

  临别时,独孤信最后说了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望往后没有需要我报恩之时。”

  谢韬不语,拱手道别。

  长宁被外公牵着,只字不语地走入雨中。

  梦中种种,似真似假,好似一张写满了字的白宣,被投入了水缸中,墨迹全部晕开交融,混沌难解。

  长宁只觉得头也痛,背上也痛。

  有人唤他“麟儿”,也有人唤他“长宁”,还有那句话在他的梦中反复回荡——“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若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

  他一时坠于梦中,一时又被扯出来。

  恍惚间,他能听到谢燕鸿在与人说话。

  “他怎么还没醒?陆少微,你不是道士吗?活死人肉白骨都能行,怎么没能让他醒过来?”

  另一人声音咋咋唬唬的,嚷道:“活死人肉白骨?你当我是神仙?我早就说了他有血光之灾!我算的卦没有不准的!”

  “你!你这个乌鸦嘴......”

  俩人在叽叽喳喳地吵架,实在是吵得不行,长宁想要翻个身,却感觉到头疼欲裂,与头疼比起来,腿上的箭伤倒似不怎么疼了。他想喊俩人闭嘴,但费劲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发出了个单音。

  就这么轻轻的一声,竟也被正斗嘴的谢燕鸿听见了。他忙扑过去,趴在长宁身边,急急问道:“怎么了?哪里疼?渴了?还是饿了?”

  长宁还是闭着眼,嘴唇嗫嚅,谢燕鸿听不清,附耳过去,总算听明白了。

  长宁说:“闭嘴。”

  谢燕鸿愣愣的,转头看向陆少微,问道:“他怎么又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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