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史三指薄 见习青愣着不说话,沈岚凑过去,往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怎么了,还没缓过来?这才弄了多久?” 他看了眼外头的天,嘟囔着,“还不到半个时辰。” 习青尾巴根湿漉漉的,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于是将尾巴耳朵全收了起来。 沈岚见状,还以为这小狼崽儿生气了不愿叫他碰,于是半蹲下身子,将习青的脸捧起来看,轻声问:“我刚才把你弄疼了?” 习青摇头。 “那是怎么了?”沈岚指腹擦过习青眼角,把那亮晶晶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擦干净,又猜测道:“跑了一天一夜累了?” 习青瞅他,“你的人一直暗中保护他们,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岚一怔,直起身来,笑着往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原是想这事呢?” 习青双手扶着榻沿挪了挪屁股,好像不是尾巴根不舒服,而是那里不舒服,他扭来扭去找了个合适的姿势,仰头看着沈岚,表情说不上好看。 “我在想,若是那个白家人为救席朝死了,我该怎么办。” 沈岚“嗯”了一声,走近了些,嗅着习青身上好闻的味道,鼓励他继续往下说,“该怎么办?” “一命抵一命,我把我这条命还给他。” 沈岚一巴掌拍在习青右臀,冷着一张脸,“不对,重新说。” “……”习青想了想,又道:“一命抵一命,把席朝的命还给他。” “这事席朝知道吗?”沈岚没忍住笑出了声,揉着他的脑袋循循诱导,“他拼了命把席朝救回来,你又要席朝把命还了?你还他一命,他能再回来吗?” “不能。” “那该怎么做?” 习青认真想了想,回道:“我带席朝去他坟前磕头赔罪,往后照顾好他的家人,为他点明灯,立功碑。” 沈岚又问:“赔什么罪?” “席朝明知道那个采鸟有问题,却陷于女色,不声不响刻意放纵,才让两个人都去鬼门关走了一趟,若因这件事叫别人丢了性命,就是罪,我比他大,没教好他,我也有罪。” “唔。”沈岚抬头,眼睛透过窗往外看去,心里琢磨着怎么开解他,还没组织好话语,又听见习青的声音。 “今日开始,狼族的人轮流照顾他,直到他好为止,等席朝醒了,再去登门道谢。” 没想到还是一只重情重义的小狼。 沈岚俯身捡起榻上染着两人脏污的玉环,仔仔细细擦干净后,“咔哒”一声扣在习青的手腕上,又调整一番,让那牡丹花纹朝上。 “照顾就不必了,潮音寺这么多人,抽两个人过去就能照顾得了,席朝虽故意瞒着你,但也因此找到了沈靖在龙吟山的藏宝地,帮我们节省了许多时间和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我派人保护席朝,那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领了月钱的,他们这些人,自入白家军那一天起,都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包括我。” 乱世之中,岂能苟活,生于国破家亡之时,毁家纾难舍生取义又如何? “可大丈夫济世安民,怎能无名而死?” 沈岚始终笑着,“你还知道大丈夫?无名而死便无名而死,无名而死就不算大丈夫么?他们为天下而死,为志而死,青史三指薄,仅能书君王,千千万万无名无姓之人,他们生于天地之间,怎么就不是大丈夫了?” “你,我,狼族,白家,百年之后做黄土里一捧沙也好,做努塔格的野花也好,无人记得我们姓甚名谁,但他们一定会记得,是我们杀了沈靖,将这天下拨乱反治。” 习青睁着懵懂的眸子,听着沈岚一一提起却不提明心,于是问道:“你为何不带上明心大师?” “他?”沈岚轻笑一声,“他跟我们不一样。” 想起明心,习青犹豫一下,还是告诉了沈岚,“明心大师都同我说了,那件事是他的主意,与你无关。” “不能说完全无关,毕竟他说的,我也认同了。”沈岚盘腿上榻,盯着虚空一点,似是回忆什么,半晌后缓缓开口,“那是去年岁尾,那时我刚要去努塔格……” 去年岁尾,白家虎符于沈岚手中丢失,沈靖登基之后,便以此为由将沈岚打发去了努塔格。 准备启程时,有人秘密往沈岚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画轴,上面的人沈岚曾在沈靖那里见过一次,只不过这幅画上的习歆,怀中还抱着一个生着雪白狼耳的婴孩。 “这是谁送来的?”沈岚问。 小白凑近沈岚耳边,仿佛那是什么不能随意提起的忌讳,“是潮音寺那位。” 沈岚垂眸,盯着画上女子看了半晌,而后缓缓抬头,“他送这么一副画来,不就是让本王去找他么?那本王就去见一见他。” 去努塔格的半路上,沈岚乔装打扮去了一趟潮音寺。 潮音寺香火并不旺盛,想要上山,需得经过重重守卫,那时沈岚腿脚刚恢复不久,迎着风雪往山顶爬,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甫一进门,他先埋怨道:“你说你下山去见我不成么?非要我个瘸子爬山,又赶上这么大雪,赶紧沏壶茶来暖和暖和。” “喝什么茶?”里头那人没在乎沈岚的抱怨,虽然礼貌地问了一句,但茶盏碰撞的声响之后,他还是照旧沏了一壶雪茶。 那是个面容清瘦的年轻和尚,穿着浆洗发白的僧袍,一举一动皆是不俗。 沈岚拍去肩头积雪,一屁股坐下,慢悠悠执起茶盏。 待手脚都暖和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沈岚从袖中掏出画轴,搁在桌上,推至和尚跟前。 “这画是哪来的?” 和尚将画轴展开,“前不久去上京时,遇到一个人,他自称见过狼族神女,送了我这么一幅画,后来我查探一番,那人也不过是在码头搬货的,我无法判定真假,于是送给你瞧瞧。” 沈岚掀起眼皮,“你是知道我要去努塔格,才将这画送到我桌上的。” 和尚淡淡一笑,“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你给我看这副画的意思,我大概能懂……”沈岚将空盏推到桌子中央,示意和尚给他续茶,“若你信我,不如直接跟我走一趟。” 和尚却犹豫了。 “你一个人,应该可以,我如今也帮不上你什么。” 殿中沉寂很久,两人对坐,默默喝茶,待上好的雪茶喝完一轮,沈岚偏头看了眼佛像,“你在佛前问了这么多年,还没问到一个结果么?” 和尚添水的动作一顿,闻言缓缓摇头,“许是我心不够诚,佛迟迟不愿告诉我答案,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岚,你又得到了什么结果?” 沈岚伸了个懒腰,动作优雅地斜倚在桌角,“你们不是讲究什么因得什么果么?我虽还没得到果,但因已种下,果迟早会有。” “不错。”明心点点头,自嘲一笑,“不像我,已经守着这果过了三年。” “你说你守着这果过了三年?可在我看来,你连因都未种下呢,还是说,整日敲木鱼把你满身的矜贵傲气全给敲没了?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沈岚抬眼看去,这次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沈昭。”
第62章 长嫂如母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人喊过了。” 明心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扉稍稍推开条缝,冷冽的风便裹挟着片雪扑进屋中,打着旋地落在窗沿,而后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沈岚搬了张椅子坐在小泥炉跟前烤火,边按摩小腿伤处边朝明心望去,“从前也没人敢喊你名讳啊,太子殿下。” 扑梭的雪落到鼻梁,明心微微眯眼,整个人清醒许多,他诵了声“阿弥陀佛”,抬手将窗关了,“我早已不是太子,你现在提起,只会叫我徒增烦恼。” “烦恼什么?为这天下烦恼?” 为这天下么?明心盯着跃动的火苗,喃喃道:“我踏过三尺雪,跪过万丈灯,只为求佛来这人间走一遭。” 可佛偏偏不来。 闻言,沈岚“嗤”地笑开,“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阿鼻地狱。” 自沈靖登基,俗世犹如一团烈火,将万千生灵困于其中,扒皮抽骨,受尽烈焰炙烤,生不如死。 “这天下已经如此,你我都没有逆转之力,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往后你再有思虑,倒不如说是为了薛姑娘。” 像是触到什么逆鳞,明心冷冷看他一眼,警告道:“莫要再提。” 沈岚双手揣进宽大的衣袖中,小泥炉里火越来越旺,烘得他脑子愈发昏沉,“罢了,不提就不提,那我方才说的,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跟我走一趟。” 殿中只余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啵”声响,就在沈岚快要睡着时,才听到明心的回答,“好。” 听完沈岚所说,习青早已顾不及旁的,扯着沈岚的袖子跟他确认,“明心大师是太子?” “嗯,所以说,他跟我们不一样,那三指薄的青史里头,往后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页。”沈岚缓缓阖眼,眼珠颤动,犹豫很久才告诉习青,“小崽儿,现在看似整个大局在我手中,实则明心才是那个真正的掌舵人,无论是我,还是白家,所效忠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前太子沈昭。” 虽说是效忠,但其实他同明心的关系更像是合谋,从始至终他要的只有沈靖那条命,剩下的他不稀罕。 旁人常说,自禹王妃死后沈岚便被磨去了棱角,而在沈岚看来,真正被磨去棱角的不是他,而是明心。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跌落泥潭,他从前有多风光霁月,如今就有多优柔寡断,云泥之别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沈岚睁眼,对上习青不解的目光,想了想,道:“如果你不能理解的话,可以把他看作狼族的神女。” “我能理解。”习青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明心大师为何不再当太子了?是因为沈靖吗?” “不,这件事倒是与沈靖无关。”沈岚从榻上跳下来,握住习青的手指头,“我们去潮音寺瞧瞧席朝他们,边走我边讲给你听。” 三年前,先帝昏庸暴政,杀人如麻,一旦有不顺他心意的谏书,便要立时将人拖下去打个半死,长此以往,无人敢言其他,递上的折子里再无国事,通篇赞美之词。 先帝飘然,还以为这天下叫他治理得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实则从上到下层层贪腐,一副溃败无立之相。 沈昭将先帝所为看在眼里,有心上谏为百姓请命,他同府中谋士商议了三天三夜,在张乾的支持下,终于找到个不算太好但值得一试的办法。 没过几日,潮音寺高僧进京讲学,沈昭慕名前往,听后大赞,将其奉为上座,又引荐入宫,当着先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大讲慈悲之心。 “……需怜悯众生,拔除其苦,杀,盗,淫,妄,四戒皆修,若犯四戒太多,便会苦于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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