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千叠一家是从柔然逃过来的,天灾降临的时候不管大魏柔然,统统一视同仁。 源尚安摸了摸他的脑袋,带他去前面的包子铺里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那是几个包子就能骗走的孩子。 源尚安心痛如绞,猛地从梦里转醒。 心口处撕裂般地发疼,源尚安捂着那里缓了一会,才慢慢穿衣起身,走到了门外。 月色凉如水。 源尚安在月光下望了望,发现一处屋子的门并未上锁。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异常,缓步走上前去。 突然他猛地踩到了什么东西,源尚安脚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他借着月光定睛一看,竟是云千叠已经冷却的尸身。 “……云千叠……”源尚安心下大骇,衣襟霎时间便被冷汗浸透,云千叠大睁着双眼,嘴角的血液已经凝固,眼角依稀还有泪痕,死不瞑目。 源尚安慢慢用手替云千叠擦去唇边已经发黑的血痕。 “……杀人者,源尚安啊……” 心口处蓦地传来一阵刺痛,源尚安疼得冷汗直流,骤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不停地倒吸着凉气。 ……是谁这样做的? 韩峥虽然生性凶残,但他没有自己的命令绝对不敢随随便便动手。 那么……是源素臣吗? 源尚安以五指缓缓覆上云千叠的双眼,轻轻帮他阖目。 成大事者历来多无情,源尚安很清楚源素臣是怎样的性格,他不会让多余的怜悯绊住脚步。 源尚安看着手上沾染的血迹,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他一定先自我了结,绝不麻烦源素臣亲自动手。 夜色渐渐褪去,黎明徐徐而至。 源尚安照例在房里休养,故而并不知道众人此刻在议论着赈灾的事情。 “今年雪下得大,冻死了不少人,剩下的灾民只好拖家带口逃到城里来,”费潇道,“这可是汾州,离京城近,居然还能闹出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事没发生在夏天,要是尸体一烂,臭气散开,只怕还得闹一场疫病来……” “先铲雪,以官府的名义召集大夫随时准备着,”源素臣道,“路千迢不是要做下一任汾州太守吗?让他去组织人铲雪,他若是办不成,也就不用回来了。” “是,是……”费潇忙不迭地点头,源素臣又道:“朝廷赈灾的粮食呢?还没运来?” 费潇道:“恐怕还得半日……” “开仓发粮,现在就开仓,别等运粮的人了,”源素臣披起那件黑色大氅道,“动作要快,人手不够就从军队里叫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师渡影——” 听到源素臣唤他,师渡影才应了一声,他今日不知怎么的,格外颓丧。源素臣当然没功夫管师渡影因为什么萎靡不振,他迅速道:“你跟我一道去巡查,天灾人祸,免不了人心浮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出事便是要命。” 师渡影强打起精神来:“……好。” 源尚安晨起时刚喝了药,这会听见外头的动静。 “……宇文瑄?”源尚安道,“你这是去干什么?” 宇文瑄知道源尚安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他怕府君再累坏了身子,于是笑着打哈哈道:“哦……没什么,路千迢不是往后就要做汾州太守了么?我带他去熟悉熟悉军务……” “站住,”源尚安道,“熟悉事务也不必挑大雪天。” 宇文瑄知道瞒不过源尚安,但还是想糊弄过去:“……是啊,我也觉得不该在大雪天去,可是、可是府君您看,这路千迢他就是这么个怪脾气,我也没办法不是?” “宇文瑄,”源尚安不笑的时候,一眼望上去像极了源素臣,“你为什么对我说谎?” “府君我哪有——” 宇文瑄话音未落,源尚安已经声色俱厉:“宇文瑄,你要是再跟我说一句假话,我立刻就把你逐出此地,往后也别跟着我了。” 听了这话,宇文瑄登时委屈起来,像一条被主人嫌弃的大狗:“……府君……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这话……您别不要我……” “……是汾州城内涌入了不少受灾的难民,”宇文瑄道,“左使大人要我们前去赈灾,我怕您知道了又要费心,所以才……” “走吧,”源尚安神色柔和了下来,“陪我一道去看看。” “……”宇文瑄站在原地左右为难,好一会儿才道:“府君……今日是左使大人吩咐,要您好好歇息的……” “你怕违背了他的意思,来日遭罚?”源尚安轻声一笑,“不是还有我在吗?” “再说了,你要是不让我去看看真实的情况,我也没法安心休养。” “这样吧,”宇文瑄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府君既然要去看,就去看看粮仓那边吧,左使大人下令开仓救灾,那头若是没人看着,只怕也要乱作一团。” 粮仓距离此地不远,这样既能满足源尚安的要求,待会儿若是源素臣过问,宇文瑄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源尚安想了一想,哪里不懂自家副将的心思,他道:“那样也好。” 与此同时,源素臣已经带着人出了门。 他知道赈灾的事情最难办,磨洋工的有,等着捞油水的也有,没个人盯着,事情不可能很快解决。 外头虽然雪停了,但风依旧呼啸着,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 源素臣既不喜欢下雪天,也不喜欢下雨天,他虽然文采斐然,却没有文人那种吟咏风霜雨雪的心思。潮湿或者寒冷的天气只会让他想起从前屈居人下、忍辱负重的日子,除了加重他的躁郁和不安之外,别无用处。 他不是洛阳人,只是一个被皇帝强行留下来的人质,洛阳是大魏国都,自然是王公贵族和纨绔子弟的地盘,这里所有的繁华富庶都不属于穷人,更不用说他了。一个落魄皇子、一个关外异族,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下等人,永远都是贱民,活该被人踩在脚下当牛做马。 父亲源司繁给他寄来的银两,经常半路上就被不知名的土匪劫走了,真正能到他手里的屈指可数。为了活下去,他只能低声下气地去求人,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收留自己给他们干活,然后换一口饭吃。 能留在店里打工还算是好事,更多的时候他要被克扣工钱和口粮,为了活下去只能舔阴沟里的泔水吃。仇恨和愤怒就这样被刻进了他的骨血里,更多的时候,他记得恨为何物,他不知道爱是什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底层挣扎着的人,最终成为了大魏的丞相,几乎总揽一切军政大权。成为了大魏百年来,唯一一个起自布衣、登上高位的人,这份荣耀独属于他源素臣。 不过只有他知道,这荣耀背后的代价是什么,是无数人的牺牲,是满目的血泪,以及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噩梦。 风吹起源素臣的衣摆,他微微眯眼,似要将脑海中的过往深埋心底。 铲雪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雪水和泥浆混在了一起,一旦打湿裤腿,再加上寒风一吹,便冻得人难受,甚至还有可能落下病根。只有从前戍边的军士在卖力干活,其余带着官职的都缩到了施粥铺子那里去避风。 源素臣到时几位官员正站在施粥铺里有说有笑,个别几个手里还抱着手炉,悠哉悠哉地烤着炭火。 “哎呦呦,丞相大人,”一名官吏小跑上来,点头哈腰道,“您怎么来了?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我给您倒杯热茶?” “施粥呢?”源素臣冲着他笑,可那官员不知怎么的觉得脊背发凉,“让我瞧瞧?” 说罢源素臣不等他回应,自己用大木勺舀起了粥水。 一锅粥,半锅水,半锅泥沙裹着米。 那官员腿一软,直接跪下来了,嘴唇哆嗦着道:“丞相……丞相大人……” “粥熬得好啊,”源素臣舀起泥水,“你自己怎么不去尝尝?” 说罢将那烧开的泥水翻手泼了他一脸。 “啊!丞相大人……”那官员被烫得大喊大叫,连忙磕头如捣蒜,“下官知错了……知错了……” “我的话你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懂?”源素臣道,“我叫你自己尝尝,你怎么不喝?” “这、这……大人、我……” 源素臣一把将他的头按在雪地里,发狠道:“把地上的这些给我舔干净。” 源素臣松开手,看向铺子后头浑身乱抖的官吏们,道:“怎么,方才没说你们吗?” “大大大大……大人……”那些人抖得都快哭了,连忙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泥送进嘴里,还没咽下就已经呕了出来。 黑褐色的雪泥沾着粥水,里头还有半截虫子,实在不是人吃的东西。 师渡影抬手,带着倦意道:“带走!” 源尚安踱步到了粮仓前,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官位?” “下官楚昀,是个主簿,”那人笑了笑,“湘君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去看看粮仓的情况,”源尚安道,“劳烦主簿引路。” “这……”楚昀的眼珠子转了转,“哦,湘君大人,那边马上开仓发粮,人太多,挤得很,您现在要去,只怕不大方便。” “正因为人多,才要去看看,”源尚安道,“人一多,就容易出事嘛。” “湘君大人……”楚昀侧身挡在了源尚安的前路上,“这等小事就交给属下们去做……” 源尚安道:“奇了怪了,我不过是提议巡查一下粮仓,你为何三番两次地阻拦于我?莫不是你心里有鬼?” 随后他眼神示意宇文瑄,后者立刻道:“楚昀,若真是粮仓有什么问题,我劝你尽早交代,或许可以罪减一等。” 楚昀跪了下来,道:“湘君大人……算是小的求您了,这粮仓,真的看不得……要出人命的啊!” 源尚安不再看他,肃然道:“宇文瑄!” “是!”宇文瑄大手一挥,几名军士一拥而上,轰的一声将粮仓大门撞开。 大门敞开的一刻,里头的一切一览无余。 仓库里,竟然全都是已经腐烂发霉的粮食。
第89章 医道 宇文瑄眼疾手快,转眼之间已经按住了楚昀,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瑄,”源尚安抓了一把发霉的谷物,险些在手里捏成了碎粉,“把他带走!这里的人都一并押下去!” “是!” 楚昀倒是不卑不亢,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源尚安抱了抱拳,道:“湘君大人,再会了。” “宇文瑄,带人把粮仓围住,同时立刻封锁消息,以防有人销毁证据,”源尚安立即下令,“萧见尘,你同我一块去找我兄长。” “府君保重!” “义父……”萧见尘担心源尚安的身子,上去架着源尚安的身子。 “……走,”源尚安连连喘气,心头犹如滴血一般,“不要因为我一人而耽搁……” 那头源素臣才下令罚了这些偷工减料的官吏一年俸禄,就听属下道:“湘君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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