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你养了,”源素臣嫌恶地把匕首扔到了他跟前,“你要还是个男人,这案子结了之后,就了断得干脆利落点。” 牢房门一关,哭声瞬间被挡在了源素臣身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在阴暗潮湿的走道里。 “大人,”师渡影道,“叔父托我给您带个口信。他说如今的天子举目无亲,乃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陛下又是冲龄登基,尚不满十三,必然对至亲骨肉万分敏感。” 源尚安的话虽然没有点破,源素臣却已经明白了大概:“他是要我想办法告诉皇上,先帝驾崩的真相。” 师渡影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旁人窃听之后才低声道:“在下愚钝,还请左使大人指教。在下想不明白的是,若是知晓天家隐秘,不是会被皇上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么?” “不,”源素臣道,“应无还的案子到了现在,你觉得皇上眼下最在意什么?还是真相吗?” 师渡影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温怜玉的口供应该呈上去了,陛下早就知道前因后果了。” “太后也好,温家也罢,拉拢朝臣,陷害无辜,皇上都可以不在意,也都可以不追究。因为这自始至终,伤的只是几个不相关的外人,无法动摇皇上自己的帝位,”源素臣道,“可是太后联手男宠,涉嫌毒杀天子却不一样。因为只有这件事,能明明白白地告诉皇上,世家随时随地都能威胁到他的性命。” 末了,他又讥讽地笑道:“这就是人的天性使然。无论是乡野村夫,还是江山共主,谁都不能免俗。” 师渡影点头受教:“大人说的是。” “对了左使大人,”片刻之后,师渡影又道,“要是他不肯了断……” “那你就替他了断,”源素臣毫无感情地说道,“处理得干净点。” “左使大人,”路千迢来报道,“不好了,皇上召见了御史台的人,在问话,好像已经怀疑大人了。” 源素臣眼中一凛,寒声道:“走!” 永安殿内,一众文臣已经俯首待命。沈静渊脸色不佳,开口时还有些阴郁之气:“应无还遇害一案已经过了几天,有什么结果没有?” 廷尉司直叶苏已经出列,道:“回陛下的话,经核查,此事系应无还夫人温怜玉所为,证据确凿。温怜玉当初并不愿意嫁给应无还,这些年来积怨已久,才会将怒火发泄在应无还身上。” 源尚安为着避嫌,把事情交给了叶苏去说,岂料沈静渊严厉道:“叶苏,你可知如今温怜玉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自尽了,所谓的刺客尸体也被巡防营找到。朕让你们查案,就查出来了这么个结果?!” 叶苏立马跪下道:“陛下,此事廷尉府并不知情啊!” “陛下,臣有本启奏,”站在源尚安身旁的中书令钟寂然道,“应无还遇害前,府上曾经遇到过刺客。昨日晚些时候,卫尉李大人照例带人巡逻,在湖中发现了此人的遗体,经仵作查验,是服毒自尽。疑点不仅如此,丞相大人见过温怜玉之后,她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人犯监管不力,乃是狱卒失职,”源尚安见矛头指向源家,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沉默,“中书令是否弹劾错了人呢?” 钟寂然转向源尚安,道:“湘君大人,在下知道你同丞相大人手足情深,如今你为他辩白无可厚非。但您也要让在下把话说完。” 语罢,钟寂然不再看源尚安,对着沈静渊道:“皇上,据微臣所查,应无还遇害前一日,丞相大人曾易容来到了他府上。这其间说了些什么,微臣今日在这里,希望能听到湘君大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丞相乃百官之首,廷尉为九卿之一,自然有询问商量政务的职权,”源尚安面不改色,“不知道中书令大人在疑惑些什么?” 叶苏此刻也叩首道:“皇上,此事实乃诏狱一时疏忽,微臣身为廷尉府中人亦不能免责。微臣甘愿领受责罚。” 沈静渊正欲发话,钟涟出声道:“丞相大人到!” 源素臣身形高挑,又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感,一进门时众人悉皆侧目而视。源素臣对其余之人并无回应,独独把目光留给了源尚安,而后跪下行礼道:“微臣叩见陛下。” 甫一见到源素臣,沈静渊不由自主地想起梦里的场景来。暴雨里的源素臣浑身浴血,像极了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 沈静渊喉结微动,下意识地捏紧膝盖,道:“爱卿免礼平身。” “中书令的话,你都知道了没有?”沈静渊道,“文君,你身为我大魏相国,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回陛下的话,微臣也有本启奏,不过微臣要说的是另外两件陈年旧事,”源素臣似笑非笑,“只是事涉宫闱,微臣怕伤了天家颜面。” “……你说,”沈静渊朝后挪了挪,“但说无妨。” “陛下,容微臣多问一句,”源素臣道,“太后近来是否安好?” “母后说身体抱恙,”沈静渊不知道源素臣为什么突然问起温令欢的近况来,心头跟着揪紧,“怎么,丞相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跟母后有关吗?” “陛下的这个问题,恐怕得拿来问问中书令了,”源素臣目不斜视,“其实这对于太后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关皇家体面,微臣才不敢不报,希望皇上处置。” “延昌元年的时候,微臣不过还是李大人手下一名军士,负责宫廷禁卫,那日冬夜风寒,微臣便提着灯巡逻,忽然见到前方灯火通明,本来以为是哪位太妃的宫殿,走近一看,微臣才发现是太后的徽音殿,”源素臣无波无澜道,“微臣提灯到时,殿中还有男欢女爱之声,须臾之后,但见李大人和钟大人急忙离宫。奇怪的是,冬风寒冷,两位大人却是衣衫不整,大汗淋漓。此情此景,微臣不解多年,今日同样想请两位大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静渊虽然年幼,但他也不是懵懂孩童,岂能不知源素臣言下之意,他脸色几变,当即掀翻了案上所有的奏折:“荒唐!” 永安殿内众人悉皆跪下:“陛下息怒。” “秽乱宫闱,”沈静渊怒极,陡然将茶盏摔到了钟寂然的衣衫上,溅起无数瓷片,“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大魏国法?!” “朕杀了你,朕要杀了你!”沈静渊喝道,“钟寂然、李青陵,你们这两个不知礼义廉耻的畜生!” “皇上,”卫尉李青陵战战兢兢道,“丞相大人所言并非事实……微臣、微臣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打太后的主意,微臣——” 源素臣骤然掐断了李青陵辩解的声音:“可你却敢打先帝的主意。” “什么——” “陛下,这就是微臣要说的第二件事,”源素臣快速地说,不给任何人以插嘴的机会,“先帝年方十七,正值青春,却在永安殿内骤然驾崩。随后洛阳城内一片混乱,沈泽兰操控朝政,弄得人心惶惶。而微臣为了查明真相,才不得不选择带着陛下杀回京师。” “而如今,这当年欠下来的真相,微臣也终于知道了,”源素臣深吸一口气,竟是当着众位官员的面声泪俱下,“陛下,延昌四年春,正是太后野心勃勃,召来奸佞小人,在先帝酒中下毒,公然弑君谋逆!” 此言一出,不光是沈静渊,连叶苏都跟着愣了。而李青陵和钟寂然两人早已经两股战战:“陛下……臣等冤枉啊!” “住口!”沈静渊潸然泪下,几乎要崩溃,“你们这帮伤天害理的孽畜!怎么下得去手!” 他忽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扶着桌沿慢慢地蹲下身来,把脸埋在两臂内,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那是我最后的皇兄啊……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们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陛下……”众人之中源尚安抬起头来,于心不忍道,“陛下节哀……” 随即他又冲着钟涟道:“愣着干什么,先扶陛下下去歇息!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廷议不欢而散。 沈静渊虽然说给沈洵报仇雪恨,却也不能绕过程序,只能先将两人禁足待查。 源素臣陪着源尚安回去的时候,面上泪痕还没擦去,源尚安哭笑不得道:“这里是宫外,没有人看着,你的戏也忒足了。”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源素臣道,“不然怎么劝得动陛下。” “你小心一点,”源尚安道,“陛下可没有说要直接处死,而是禁足待查——禁足是什么,那就是一线生机。只要不能一击必杀,那就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怎么,”源素臣看向源尚安,“你认为我把这事说早了?” 源尚安垂着眼帘,不置可否:“我以为,你有别的法子让旁人去出这个头。这种事未必要你亲口来说。过早地把底牌亮出来,对我们并不十分有利,甚至会让他们狗急跳墙。” 源素臣听罢,竟是大笑起来,他面上还带着虚情假意的泪水,此刻笑起来更像是一个压抑不住的狂徒:“那么你以为,我走这一步,是在等什么呢?” 源尚安一怔。 “我就是要逼着他们狗急跳墙,”源素臣道,“这样才好一网打尽。”
第18章 七哀 太后温令欢坐在榻上,颇为耐心拨弄着炉里月麟香的残渣。 “今日怎么这样安静,”温令欢也不知道在问谁,“一点声音都没有。” “回太后,”宫女小心翼翼道,“李大人和钟大人他们……被皇上禁足了。” 温令欢的眼眸好似干涸的井水,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道:“陛下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心思了,不奇怪。” “……太后……” “你去给他烧点纸钱,就当是祭奠,”温令欢道,“他生辰其实不在三月,只是我怕等不到九十月份的时候了。” “是。”宫女得了温令欢的命令,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小宫女找了一处僻静的草地,正准备生火,却被抓了个正着。 “唉唉唉,你不要命了?”小太监提醒道,“宫里烧纸钱,那可是犯了大忌的事儿!” “可是、可是……”宫女道,“那是太后的表哥……” 她说的是宗楚宁。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那太监道,“如今又不是太后说了算——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就当没看见。” 徽音殿内的温令欢听不到殿外的声音,她依旧拨着香炉内所剩无几的月麟香,低声絮语着,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她轻嗅着月麟香越来越淡的香气,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表哥表哥!”五六岁的温令欢笑嘻嘻地朝着宗楚宁撒娇,“我要上去玩嘛!你抱我上去好不好?” 宗楚宁看着高高的红墙,踮起脚够了够高度,劝道:“不行,太高了,你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192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