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问:“你还认得我们?” “嗐,干我们这行的,哪能没点眼力劲儿啊,”店小二把汗巾往背后一甩,满脸自豪,“另外,两位爷一看就是人中龙凤,但凡见过的都有印象,我怎么能忘呢。” 阿恒回头看了我一眼,不再与店小二攀谈,直接道:“给我间客房。” 店小二看了看我们身后跟着的马车,“这次来间上房?” 阿恒摇了摇头,“不,还要之前那间。” 重游故地,客房依旧收拾得干净整洁,站在窗边可以听见楼下永昌河的流水声。我俩谁都没点灯,静默着站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点阳光也消失不见,整个房间被黑暗彻底吞噬。阿恒突然上前抱住了我,“我怎么……突然有点害怕了?” 我把他回抱住,在背上轻轻顺着,却无从安慰。 因为这种感觉,我也有。 我之前一直麻痹自己,还有时间,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做,还可以再陪他走一段路,事到如今,我总算没办法再骗自己了。 阿恒明天就要走了,那是一段我没办法陪他走的路,他在这条路上愈行愈远,而我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我更害怕的是,有一天等我再想去看的时候,就已经看不见他了。 “我后悔让你来了。”阿恒道。 “嗯?”我稍一晃神,“我陪着你,不好吗?” “可我不想你只是陪着我,”阿恒手臂收力,把我又往怀里带了带,“我想把你带走。” 我苦笑了下,“傻子。” 又抱了一会儿阿恒总算舍得把我松开了,我点上灯,却见阿恒还站在原地,一脸怅然若失的表情。 我把床铺好,招呼他:“过来坐吧。” 阿恒还是没动,我还以为他是心里有事儿没听进去,刚要再说一遍,只听阿恒道:“我脚麻了。” “……” 行吧,功夫再高,也会麻脚。 我上前给阿恒小心揉捏,听着阿恒叫的跟被狗咬了似的,再扶着他一点一点挪回床上,好不容易安顿好了,刚要起身,却被一把拉住。 “你去哪儿?” 我回头,“我去要壶热水。” “我不渴。” “我要来擦把脸。” 阿恒这才松了手,却还是嘱咐,“你就在门口要,不能走远了,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要不你拿根绳拴着我得了。”我无奈道。 阿恒当真左右打量了一眼,估计最后实在没找到绳,这才松了手,“你快去快回。” 我急匆匆下楼,几乎是片刻没耽搁地问小二要了一壶热水,再一步三台阶地跑上楼,推门的那一瞬间却还是看见了阿恒幽怨的小眼神。 “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都快成飞的了,”我把水倒进盆里,拧了块长巾递给阿恒,“擦把脸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吗?” 阿恒不接也不动,“你帮我。” 我无奈叹了口气,只好摊开长巾帮阿恒擦脸。 眉目疏朗,鼻梁挺拔,额庭饱满,血气方刚。我力求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却还是觉得不够,时间会消磨掉很多东西,一年两年还好,可真要是三年五年,乃至于一辈子,我怕这张脸总有一天还是会模糊了。 直到阿恒开口打断我,“好了没?皮都被你磨去好几层了。” “好了,”我笑笑,把长巾重新洗了自己擦了擦脸,把眼里的酸涩一起擦掉,随后回到床边贴着阿恒坐下,“睡吗?” “我有话跟你说。” “又要约法三章?” “这次不约了,”阿恒看着我道,“我想了想,明天我自己去县衙就好了,你不用去送我了。” 我微微一怔,“不是你说的要看着你走吗?” 阿恒摇了摇头,“今天那个店小二提醒我了,你太扎眼了,在县衙门口抛头露面容易被人认出来。” 我苦笑,“如今谁还认得我啊?” “我不就认出你了吗?”阿恒信誓旦旦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能一眼就把你从人群里拎出来。” 这一晚上又是无眠的一夜,我闭着眼晴,却还是能感觉到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直勾勾盯着我。再后来那副目光总算收回去了,有人轻轻拥我入怀,在唇上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 一片湿咸。 第一声鸡叫响起来的时候我总算是装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那些眼泪憋了有多久了,悄无声息的,刹不住的往外流。阿恒抱紧了我,恨不得勒进骨缝里的那种,我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我这些眼泪到底是自己流出来的,还是被阿恒挤出来的。 第一缕晨光入室的时候,阿恒走了。 我还是没听他的,跟过去远远看了一眼,阿恒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确实打眼,我能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看着他整编入伍,看着他开拔出城,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烟尘弥漫之间,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我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从认识阿恒的那一刻以来,就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我终于把他送走了。 我以前有很多害怕的事情,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定所,东躲西藏,可如今却突然觉得那些都算不了什么了。 当整个人处于一种麻木状态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一个人回到客栈,找到来时的马车,赶在大早出了城门。 如今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梦里好像回到了以前,也是这么一辆马车,哒哒向前,我不知道它要把我带去哪儿,更不知道自己在走的到底是前路还是归途。 那时候的我一无所有。 如今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好了,终于送走了
第99章 淑气已回春 这一觉好像把前几天落下的觉全都补齐了。马车一路颠簸,我也几乎睡了一路,做了一路的梦。 有些梦是连续的,也有一些杂乱而琐碎,我甚至梦见小时候小舅舅背着我骑大马,去偷隔壁张大人家的核桃,后来还是被爹爹发现了,却只罚我一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写字,小舅舅就在一旁偷笑。 画面一转,小舅舅变成了阿恒,骑在墙头上拿核桃砸范大董,后来被范二一路追着骂,将军冲了上去,一不小心把范二咬死了。 各种符合常理的、不符合常理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我像是被魇住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抽身出来,只能被动地、一次次地被拖进一个又一个梦境了。 直到额上一点冰凉,慢慢浸透天灵盖,将我从梦境里一点一点抽离出来。 “二狗子?”周围黑漆漆的,我眯眼瞧着眼前人,有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我明明记得上车的时候还是一大早,怎么转眼之间就黑了? “玉哥儿,你可算醒了,你吓死我们了。” “我们怎么都叫不醒你。” 是小莺儿和大狗子。 我仔细打量周遭,好像还是在马车里,那小莺儿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回过神来,“我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二狗子有点冰凉的手过来牵着我,“玉哥儿,咱们回家吧。” 直到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我才慢慢恢复过来,几个小家伙也不知道如何达成的共识,谁都没提有关阿恒的事,二狗子做好了饭,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我夹起一筷子菜,却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以前坐在我旁边的是阿恒,吃起饭来就跟蛮牛似的,时常扒着饭就忘了夹菜,我只好时时关注着他碗里的菜量,没了就再给他夹点。 如今身旁是二狗子,碗里饭菜参半,吃得慢条斯理。 我举着筷子愣了愣,只好收回了自己碗里。 “玉哥儿,我想吃那个。”小莺儿把碗伸到了我面前。 我愣了愣,明明那盘菜就在小莺儿手底下,“吃你就自己夹啊。” “我想吃你夹的,”小莺儿伸着胳膊不肯放下。 我无奈,只好衔了一筷子到小莺儿碗里,“吃吧。” 小莺儿心满意足地把碗收回去,大狗子又紧随其后,“玉哥儿,我也要!” 我只好又给大狗子衔了一筷子。 两个人这还不罢休,边吃嘴里还念念有词: “玉哥儿夹的就是好吃。” “嗯,我觉得跟我夹的都不是一个味儿。” 二狗子随后把碗也伸了过来,“那我也要。” “你碗里不是还有菜吗?” 二狗子看着我一脸真诚:“不是不一个味儿嘛。” 我都被他们给逗笑了,“你听他俩瞎说。” 一顿饭吃完,我心里渐渐回暖,我知道他们是想逗我开心,虽然手法拙劣了些,但却胜在情真意切。我也说不好这几个小崽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明明昨天好像还在外头闯了祸回来不敢告诉我,忽然之间就学会安慰我了。 饭后二狗子收拾碗筷去洗碗,却被大狗子拦下了,两个人背着我窃窃私语。 说是窃窃私语,却又是刚好能被我听到的程度。 大狗子道:“你不是有话要跟玉哥儿说嘛。” 二狗子犹犹豫豫:“要不……还是明天再说吧。” 大狗子:“会不会来不及?” 二狗子:“可是……今天玉哥儿已经这么累了。” 我冲两人招招手,“你俩再大点声,把隔壁刘二婶叫过来一起听听呗。” 大狗子最终抱着碗走了,二狗子低着头慢慢走过来,“玉哥儿,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拉过一条板凳来示意他坐,“说吧。” 二狗子吞吞吐吐总算开了口:“玉哥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要考科举,将来要娶蓁蓁,还有我也答应过阿恒哥哥,三年之内要考中秀才的。” 我点了点头。 二狗子接着道:“自打入冬以来老师的身体就不怎么好了,当初他致仕只怕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老师虽然有心要教我,但毕竟精力有限,所以提出想送我去县里读书。” “如今白水城里陶然书院的院长就是老师的学生,老师说他可以做引荐人,让我平日里在学院里帮衬,就可以免费听学,不收我的束脩。” “这是好事,柳老能教你做学问,但不会教你如何科考,你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我隐约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呢,你什么时候走?” 二狗子抿了抿唇:“明天。” “明天?”我皱了皱眉,“这么着急?” “老师明天去县里讲学,让我决定好了就跟他一起过去。”二狗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其实老师早就跟我说了,我也早就做好决定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 我咬了咬后槽牙,心里一阵惭愧,自打过了年节我就一门心思扑在阿恒的事上,对他们几个确实是忽视了。这么重要的决定,在二狗子最需要有人帮他拿主意的时候,我却完全不知情。事到如今却还要顾及我的感受,若不是我今晚叫住了他,他是不是要等到明天走的那一刻才打算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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