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推门进了房里。 还是那片珠帘帐子,我撩开进去,燕姐姐不过刚走了两天,我竟从这房里闻出了一股陈腐的味道。 铜镜罗床,燕姐姐这房里的东西好像都没带走,铜镜前甚至还放着燕姐姐平日里常戴的那支珠钗,据说是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她片刻不离身,如今却没有带走。 她以一种诀别的态势同这里告别,却又像是把最深的执念都留在了这里,根连着脉,骨连着肉,终究要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我小心把她房里的桌面摆件都擦了一遍,临走锁好门,连同那满园子姹紫嫣红一起锁在了里头。 熬过最热的那几天,就开始一天天转凉。日夜温差尤其明显,几次跟阿恒从蒲草丛里出来,衣裳都险些被湿透了。 又是一夜未眠,破晓之际,一波余韵刚刚平息,我从阿恒身上下去,被一旁蒲草上的凝出的露水激地全身一激灵。 “冷啊?”阿恒立时察觉,给我盖了件衣裳,又往怀里带了带,轻叹了口气,“这么下去不行,天儿再冷了这里就来不了了。” 我这会儿手软脚软没什么力气,轻轻“嗯”了一声以示赞同。 阿恒垂眼看着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背上拍着:“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又“嗯”了一声,阿恒道:“我想给你们置办一套宅子,你别多想,我不是为了要和你……算了,就算是吧,这半年我一直跟着你白吃白喝,手头剩了点闲钱,虽然买不起什么几进几出的大宅子,但找个地方安置咱们几个应该是够的。我都想好了……” 我打断他:“我也有事跟你商量。” 阿恒低头:“嗯?” “燕姐姐走的时候把她宅子的钥匙留给我了,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过去住。” 阿恒凝眉一想,“你是说孙寡妇那宅子?” “燕姐姐现在已经不是寡妇了,”我纠正他,“我最近也一直在想要不要搬过去住,想到今日总算拿了个主意。” 阿恒问:“你怎么想的?” “燕姐姐那房子,我就不动了,”我靠在人怀里轻声道:“里头还有好些燕姐姐的物件儿,我想给她留着,我自己留个念想,万一燕姐姐在外头过的不好了,回来也还能继续住。” 阿恒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既然房子是留给你的,你决定就好。” 我接着道:“我想把破庙修缮一下。” “嗯?”阿恒一愣。 “西边的耳房塌了,这些年一直闲置着,我想修一修给小莺儿做个闺房,东边那间把灶台扒了让大狗子二狗子住。堂屋里把土地像那个座儿扒了,从中间隔开,一间咱俩住,另一间收拾一下装药材和给二狗子做书房。” 阿恒想了想,点了点头,只是还有点疑虑,“这间土地庙到底不是自家的宅子,你这么做那些村民能答应?” “自然是要跟他们商量,”我轻声道,“这座土地庙本来就快塌了,我来负责修缮,等以后我不在了,这里还还给柳铺,我所有的身家都会留下来,不会带走。” “说什么胡话!”阿恒皱眉嗔怪我一句,“你才多大,就想着交代后事了?” “人早晚是会死的。”我在阿恒手上拍了拍,轻笑了笑,“我要真能老死在这儿,算是善终了,总好过继续漂泊,过担心受怕的日子吧。” 阿恒唇线紧紧抿起,带着那么点想反驳又无从下口的不痛快。不过人最后到底是一句话也没说,把衣裳往我身上拢了拢,“回去吧。”
第57章 乡人皆好之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至,临近雅集,二狗子读书越发用功,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有一次我半夜起夜,隐约看见柴房里火光闪动,还以为家里面遭了贼,抄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柴上去察看,差点对着灶台后头的人当头一棒。 那么小的身影,蜷缩在灶台后头,不舍得点灯,就借着一点柴火烧出的火光捧着本《论语》读的聚精会神。我心里头一时间酸涩有之,疼惜有之,最后还是板起脸来把人训了一顿,赶回去睡觉了。 雅集的前一天,连大狗子和小莺儿都察觉到了那种肃穆的气氛,在院子里说话都悄么声的,走路都得踮着脚后跟。 今日给二狗子讲解《论语·子路篇》中的舆论论: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二狗子想了想,问我:“玉哥儿,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解释道:“就是说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一概而论,人们口中的好人不见得就是好人,众口一词的坏人也不见得一定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舆论有导向的作用,却不一定都是对的,你要有自己辨别是非的能力。” 二狗子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问我:“那像孔夫子说的,好人都说好,坏人都说不好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吗?” 我用指尖轻敲着桌面想了想,道:“这么跟你说吧,张三偷了李四一只鸡,你觉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二狗子笃定道:“那肯定张三是坏人,李四是好人啊。” “那如果我告诉你,李四是当地的地主,家里有万亩的鸡场。张三去找李四买鸡,李四却借机抬高价,不肯卖给他,张三迫于无奈才动了偷鸡的念头。这样你觉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二狗子抿了抿唇,犹豫了。 “我再告诉你,张三偷鸡是因为家有八十老母,老母亲临终前就想喝一碗鸡汤。只可惜到最后张三也没弄来那碗鸡汤,他的老母亲带着遗憾离世了。” “李四是坏人,”二狗子义愤填膺道,“他要是把鸡买给张三,张三就不会偷鸡了,他的母亲也不会因为没喝上鸡汤留有遗憾了。” 我接着道:“可是李四不卖给张三鸡的原因却是自己家的鸡得了鸡瘟,他是怕张三吃了也染上瘟病才不肯卖给张三的。” 二狗子抿着唇静默了片刻,抬头冲我道:“玉哥儿我懂了,你是想告诉我,人们的认识都是片面的,没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前就不能判定一个人是好是坏。” 我冲人点了点头,二狗子悟性极佳,就是没得到系统全面的指导,如果真能得到柳老的教诲,将来必成大器。 我继续往深里道:“一人之论谓之言,众人之论谓之舆,言论一传十,十传百就会变成舆论。舆论有导向的作用,当初陈胜吴广起义,便是借一句“大楚兴,陈胜王”的舆论助其起势,可是这舆论到底是真是假,又有谁说的清呢,谁就能保证完全还原事情的真相呢?” 二狗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针见血地点出我话里的深意,“言之,慎之,玉哥儿,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个?” “这世上有千夫所指的毁谤,亦有众口铄金的谣言,”我轻轻垂下眼睑,掩住眼眸里的颤动,对二狗子道:“你自己接着往下读吧。” 二狗子点点头,拿着书一丝不苟地读起来。 我往后一仰,轻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想起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诋毁。他们言之凿凿、咄咄逼人,那一张张嘴,在大殿,在中庭,口若悬河,唾沫星子横飞四溅,拿着不知道从什么犄角旮旯里挖来的消息,将我柳家一贬再贬。 我无数次梦回那个场景,开始还试图据理力争,可是没有人理我,谁会在乎浩肆洪流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后来我就不说话了,也不再试图从一众声音里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冷冷审视着大殿上那一张张嘴脸,那些红口白牙的嘴一张一合,只是觉得他们像癞蛤蟆一样聒噪、丑陋。 什么贤臣良将,什么国之栋梁,还不是趋炎附势,哗众取宠,唯恐自己说得慢了,分不上这一杯羹。 “玉哥儿,玉哥儿……”不知道有谁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下,我循着声音回头,眼里的情绪没来得及收敛,恶狠狠瞪了上去。 阿恒愣了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搭在我肩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温热的触感隔着衣衫传过来,“你没事吧?” 我这才按着眉心收了神,问他:“怎么了?” 阿恒当着二狗子的面没有多问,从身后掏了两个莲蓬头出来放在桌上,“你俩也别太有压力了,吃几个莲子,歇一歇。” 我从桌上拿起一支莲蓬看了看,蓬头还是绿的,里面的莲子却颗颗饱满。剥了一颗尝了尝,除去苦了点、涩了点,倒是清脆爽口,清香怡人。 二狗子也捡了几个吃了,回头问:“阿恒哥哥,你们从哪儿采的莲蓬。” “就在山脚下那个野湖,”阿恒往嘴里塞了一把莲子,一笑道:“今天带大狗子他们过去打山鸡,发现莲蓬熟了,我们采了一些岸边够得着的,再往里不知道水的深浅,就没进去。” 二狗子纳闷道:“你们最近怎么总去野湖啊?” 阿恒看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野湖多好啊,空气好,野鸡野兔子也多,有鱼有虾有莲蓬,说不定底下还有藕呢。” 我冷冷哼了一声,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追忆往昔和为下次寻找地方。 果不其然,阿恒用手肘杵了杵我,“我又发现了一块好地方,改天我带你去看看。” “我不去,”我回他一个白眼,“天儿凉了,湖边冷。” “也有道理,”阿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会儿我就去找几个砖瓦匠把咱们这房子看一看,得再天冷之前修好了,别耽误事。” “吃你的莲子吧,”我拿桌上的莲蓬扔他,把二狗子拉回来继续,“咱们接着往下看。” 阿恒轻笑一声,把莲子剥出来抛到半空,再仰头接住,嚼的咯嘣作响,边往外走边道:“你呀,就是口是心非。” 我都懒得搭理他。 一回头,只见二狗子也正偷摸在笑,被我抓个现成。只见这人不羞不赧,冲着我道:“阿恒哥哥真好。” “一群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到这么大,到头来还是外人好。 二狗子冲我嘻嘻一笑,“我觉得阿恒哥哥好是因为阿恒哥哥来了以后,你比以前开心多了。” 我愣了愣,“谁说的?” “我看出来的啊。”二狗子小大人似的对我道,“以前你好像总有很多心事似的,经常一个人发呆,什么也不肯跟我们说。可是阿恒哥哥来了以后你就很少这样了。” 我都给气笑了:“我要操心你们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还要加条狗,哪有功夫发呆。” “阿恒哥哥说的没错,你就是口是心非。”二狗子笃定地点点头。 “……”这小兔崽子。 阿恒过来一打岔,之前有些的沉重的气氛倒是被打消散了,二狗子伸了个懒腰,问我:“你觉得柳爷爷这次会问我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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