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爷子果然是个性情中人,哈哈大笑了一通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柳老弟啊,这个事还真是多亏了你,你是怎么想到他们要在那个地方劫咱们的?” 我对这位年纪看着能当我爷爷的老兄有些哭笑不得,指了指阿恒道:“不是我想的,是他。” 阿恒道:“你们是对这一片不熟,如果熟了就知道那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就那种……不埋伏俩人手都痒痒的那种。” 吴清方凝眉瞅了瞅阿恒,随即一拍桌子,“果然是少年英才啊!” 阿恒筷子一抖,好不容易捞出来的肉渣渣落了地。 “吴大人言重了。”阿恒面上不动声色,但我知道他心里在滴血。 “你是老相爷的外孙,那就跟老王爷也有渊源了。我跟你也算是一见如故,要不……咱们结拜为兄弟吧!” 阿恒弯下腰死命地咳了起来。
第157章 黄沙 我给阿恒顺了好半天人才缓过一口气来,冲着吴清方直摆手,“吴大人,您是前辈,这不合适吧……我爹知道了准抽我。” 吴清方想了想也皱了眉,“也是,跟你结拜了兄弟,景行止那小儿不就高出我一辈了嘛。” 阿恒:“……是啊。” “那不行,那小子小时候我还背着他骑过大马呢,”吴清方总算摆了摆手,“不过做人得知恩图报,老夫这条命是你救的,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阿恒冲人抱了抱拳,“那我先行谢过吴大人了。” 看完了他们这一出大戏,话题才回到正道上。我道:“跟毛林勾结的那些估计不是马匪。” 阿恒点头:“看出来了,哪有装备那么好的马匪,就他们那马,我们营里都找不出几匹来。” 吴清方道:“难不成是毛林贼喊捉贼,让自己人扮成马匪来劫道?” 阿恒又点了下头,不过看样子还是存疑:“可他一个左威卫将军,哪来的人?他要是敢私自调动禁军,那肯定一查就查出来了。” 吴清方:“说不定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再回去呢。” 我听着他们的种种猜测没再开口,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个结论。我跟韩棠审杨鸿飞的供词是直接上呈给皇上的,所以他们还不知道杨鸿飞背后还牵连出了一个“大帅”以及手下一队“黑骑”。那个“大帅”当初能打杨鸿飞手底下那些空饷的主意,就有可能再对这批军饷生出歹意来,只是我没想到他的手已经伸得那么长,连负责皇城安危的禁军里头也安排了人。 也不知道韩棠一行人在安西那边查的怎么样了,毛林是细作的事还得想个法子通知他。 当着吴清方和祁风的面这些话不好说,等入了夜我把事情的原委都跟阿恒说了。 阿恒皱着眉头道:“难怪最近有好几次我们都要摸到敌军老巢了,又都被各种各样的事拖住。当初在杨鸿飞手底下的时候他不愿意用我,我也不稀罕巴结他,跟着打了几场仗涉入都不深,直到最近才越来越觉得隐隐之中有另一股力量在暗中干扰。果不其然,他们藏的也太深了。” “这个人这么做到底是何用意?只是想借机发点国难财还是另有打算?”其实我已经隐隐猜到了应该是后一种,如果只为发那一点国难财,他在战场上为难阿恒做什么。 我把阿恒拉到床边道:“以前你不知道有那么个人的存在,防不胜防,现在知道了,一定更得保护好自己。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想来都后怕,这要是哪次没防住……” “我知道,我知道……”阿恒拉起我的手,展平了捂在手心搓着,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蜷着手指,掌心被压出好几个指痕来。 “咱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今晚不说这个。”阿恒见我手上卸了力才松手,又转移到脸上,温热的指腹在脸侧擦了擦,“玉哥儿,我好想你。” 从见面到现在也有大半天了,但要么人多眼杂,要么还有放不下的事情,这会儿才算是真的安定下来。我借着驿站里昏暗的烛光打量阿恒,想起年初那次却迫不得已又毅然决然地离别,相比那个跪在我面前只会说“对不起”的人,如今已经长成了能独挡一面的少将军了。有誓死追随的亲信,也能做出力挽狂澜的判断。漠北的风沙太猛太烈,也只有这样的风才能吹走浮尘,露出底下的金子来。 这半年里有太多的话要说,关于我的,关于他的,可临到嘴边也只有几个字:“我也想你。” 阿恒再次凑近过来,这次不比饭前那次“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势头,慢慢低头,再慢慢贴近,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第一次浅尝辄止,阿恒轻轻笑了:“真不是梦。” 我也笑了,揽着脖子把人拽到床上来,“不再验验别的了?” 阿恒的眸光一下被点燃了,近在咫尺的呼吸都跟着滚烫起来,那双手上带着长期拿武器磨出来的薄茧,走到哪儿烧到哪儿,我在那双手下情不自禁地发着颤。 猴急的性子倒是没怎么变,我思绪慢慢游离,回想到当初第一次在蒲草丛里的样子,他始终不得其法,急得满头大汗,还得我手把手来教他。 就这一走神的功夫,阿恒却突然发力,痛意裹挟着说不出的痛快一举袭上脑门,一瞬间抻直了我。 “你竟然还敢走神,”阿恒咬着脖子后头一根筋恶狠狠道。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想的是你。” “当然得是我,”阿恒退出去些许,扳着肩膀让我转了个面,“看着我,从这刻开始,你只能想现在的我了。” 我笑道:“少将军果真厉害,吃自己的醋吃得这么起劲。” 阿恒眼里眸光一狠:“你就是欠收拾。” 面对面也有好处,我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分神情,以及……难以自已时能有个抓手。 可这次攀上去的时候手感却有点不对劲,尽管知道久历沙场的人身上肯定做不到细皮嫩肉,可这手感也差太远了——像积年累月的老树皮,都剌手。 “你背上怎么了?”我挺身起来。 阿恒却又把我按了回去:“一会儿再看。” “我家阿恒背上不这样的,万一你是假的怎么办?” “假的?”阿恒眯了眯眼,“假的也晚了!”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灯油都快烧尽了。我慢慢平复喘息之后披了件衣裳下床,端着那盏不甚明亮的灯回来,“给我看看你的背。” “你还记得啊,”阿恒一脸餍足地看着我,“先说好,你看见了别害怕,有点丑。” 我点点头。 阿恒这才翻了个身趴下,把背朝着我。 我俯下身把灯凑过去,等看清那里的样子,手上的灯台险些拿不稳,洒他一身灯油。 那里密密麻麻,沟沟壑壑,全是伤疤……我都想象不出来这么方寸之地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多伤。新的、旧的、已经成疤的、刚刚结痂的、还有新鲜的、甚至轻轻一碰就能流出血来的……一层叠着一层,都找不出个落手的地方。 方才房里旖旎的气息还未散尽,就好像好好一顿盛宴吃到最后猛地被人塞了一嘴沙子,哽在胸膛里一下子把我噎住了。 明明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才不过半年时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玉哥儿……玉哥儿你没事吧……”阿恒翻身要起来,“我就说得吓着你……” “别动,”我好半天才倒过一口气来,动了动手指,把灯台拿远了一些,怕拿不住了真给他再砸上去。 “怎么弄的?”我压着发颤的声音问。 “没什么大事,就是看着吓人,”阿恒偏过头来拉了拉我的手,“去年底我不是私自出营回了趟柳铺嘛,除去护送你们回京的那段时间算是公干,还有三十天就算违反军纪了。一天三军棍,总共是九十军棍,我用九个月来还,已经还的差不多了。” 我在阿恒掌心的温暖里才找回一点知觉,“那一个月也就十下,怎么能打成这样?” “十下?”阿恒睨了我一眼,拿手圈了个圈儿:“这么粗的军棍,打断为止。” 我又有点喘不上气来了,“景将军罚你的?” 这事引我而起,好说歹说我得让景行止把后几个月的给免了。 阿恒摇了摇头,“这事真不赖我爹,军令如山,我犯了军规就该挨罚,若因为我是大将军的儿子就能免罚,谁还服我。” “可你……”我争辩道,“你受这么重的伤还怎么带兵打仗?” “都是皮外伤,真不妨事。”阿恒起身盘腿坐了起来。 手里的灯终于不堪大任,缓慢灭了。阿恒在月光下冲我伸出一只手来,接过我手里的灯放在地上,又拉我回床上坐下,“你看,我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吗?还能杀敌,毛胡子那样的,我一只手能杀仨。” 我冷哼了一声没理他。 阿恒接着道:“我早就跟行刑的弟兄们打好招呼了,他们有分寸,这一顿棍子下去也就是放放瘀血排排毒,伤不着筋骨。等这一层痂褪下去,绝对还你一个光洁的后背,说不好比之前还滑溜呢。” 我差点被他气笑了。 “别憋着了,”阿恒道,“你这会儿笑了我也不会骂你狼心狗肺的。” “你就贫吧,”我道,“下次行刑我就在旁边看着。” “那不成,挨这种打就得憋着一口气,这口气顺下来了,就没事了。”阿恒拉着我一起在床上躺下,凑近耳边道:“我看见你就想笑,这口气就憋不住了,怎么办?” 我刚躺下,突然想起什么,又猛地坐了起来:“你这次不会也是偷跑出来的吧?” 隔着浓浓夜色我都能看清阿恒脸上的无奈,“偷跑出来我能带这么些人?天下第一神童,你的脑子呢?” “被狗吃了。”我放心下来,翻了个身懒得搭理他了。 阿恒却又从背后贴了过来,一只手顺着衣领滑了进去。我刚要控诉他蹬鼻子上脸,那只手却在肩膀上不动了。 “说起你这儿我才心疼,”阿恒的手轻轻附在悬魂钉上,“每次看到我都恨不能将那人千刀万剐了。我宁愿自己再多挨上几棍,换自己能早到两天,你就不用受那些苦了。” 我轻轻拉住那只手拥在怀中,“现在想来,也不苦了。”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一行人把马喂好,草草吃了早饭便开始赶路,总算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营地。 硕大的一轮落日悬在西方的荒漠里,云霞灿烂,与黄沙交接在一起,分不出哪里的云,哪里是沙。 营地坐落在西汉玉门关的旧址上,古城楼被风侵蚀成了一块立起来的土坡,基本已经看不出原貌了,且依旧坚忍不拔地挺立着向人们骄傲地陈述它当年抵御外敌久攻不下的丰功伟绩。 营地背倚这些土坡,面朝万里黄沙,蔓延铺开,一眼望不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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