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呢,”阿恒在一旁搀扶着笑道。 老相爷立即回头吩咐:“阿福,快去,多做点好吃的,你看这孩子多瘦啊。” 阿福叔一脸愤懑:“你自己想吃就直说,别拿别人当借口。” 老相爷置若罔闻,“下雪了,今晚就别走了,一会儿让阿福给你俩收拾出间屋子来你俩先住下。” 阿恒这会儿倒是欲盖弥彰起来了,搓搓手笑道:“我俩住一起啊?” “屋子就这么大,你俩不住一起,难不成你要跟我一个老头子住一起?” 阿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眯眼笑道:“那还是我俩一起吧。”
第131章 诗经 阿福叔的手艺非常不错,据说以前兴庆宫里天南海北各地名厨都比他不如,几样菜色看似寻常,一入口便知差距,也难怪老相爷这么些年都离不开他。 不过虽说做了不少菜,老相爷却并没有吃几口,每样菜色都尝了一点后便放了筷子,最后在阿福叔的虎视眈眈之下才又喝了一小碗老鸭汤。 饭后我跟阿恒回了房,这间厢房朴素雅致,有一整面墙放的都是书。为了保存这些典籍,房里不可见明火,所以通的地龙。这会儿已经点上了,外头寒风呼啸,房间里却温暖如春,奔波了这么些天,当真是好久没这么踏实过了。 身后一个熟悉的味道慢慢凑近过来,紧实的胸膛贴在我后背上,修长有力的胳膊慢慢围拢过来,靠着我耳边道:“这一天总算过完了。” 我也生出一股疲倦感了,这一天里又是入京又是面圣,大难不死最后还见上了老相爷,实在是步步惊心又步步出乎我的意料,如今还能跟阿恒独处在这么一间小屋里,顿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我偏头问他:“老相爷对你这么好,你干嘛要跑?” 阿恒靠在我肩上叹了口气,“以前外公不是这样的。” “嗯?” “自打老王爷走了,他这两年就一直病痛缠身,衰老得厉害,我每次见他,就像……就像看见明珠蒙尘,一棵参天大树被蛀虫蛀空。我对他这种日渐式微的状况抓耳挠腮却又无能为力,就只好躲着,看见了心里难受。” 我在人胳膊上怕了拍,也跟着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真的见不着了呢?” 阿恒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他哑声道:“那我为他高兴,他总算能得偿所愿了。” 又跟他站了一会儿,阿恒抽了抽鼻子,再开口时已经换了话题:“你身上的伤还受得住吗?” “嗯,”我轻点了下头,“没什么大碍了。” 阿恒一只手往怀里钻,“我不放心,衣裳脱了我看看。” 我无奈一笑,这么些天可算把这小狼崽子给憋坏了,瞅着他越过夹袄又穿过中衣,眼看着就要得手了,房门一响,阿福叔推门进来了。 阿恒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猛地窜了出去,我站在原地也有些微赧,却见阿福叔面不改色地把一床被子放到了床上,“夜里冷,怕你俩扛不住,多给你们加床被子。” 我赶紧上前接着,“多谢阿福叔,我来。” 阿福叔收了手,看我把床铺好了,又道:“热水都在柴房里,木炭堆在廊下,需要什么你们就自便吧。” 阿恒站的离我八丈远,赶紧点头:“嗯嗯,我们自己来就行,阿福叔你去睡吧,不用操心我们。” 阿福叔临走又在阿恒肩上拍了拍,一副见惯了世面的样子小声道:“我看他身子挺弱,你还是悠着点。” 阿恒一脸赧红地将人推出房门,“知道了,我知道了,您快去睡吧。” 又赶紧把房门从里头栓住,试了好几次确定从外头打不开了才松了口气。 我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吓死我了,”阿恒靠过来在床沿坐下,边笑边道:“阿福叔什么都好,就是没点眼力见儿。” 我靠在床头笑他:“明明是你猴急,哪有一进门就撒欢的” “我那不是想你嘛。”阿恒伸手,我递手上前由他拉着坐下,“虽说这一路上也没分开,可就是想,一眼看不着就怕你丢了。如今好不容易守到热乎的了,怎么还抱不得了。你洗澡吗?” 我摇摇头,“这一天够累了,别费劲了,”我抱着他合衣躺下,“热乎的,快抱吧。” 阿恒拉过被子蒙头盖住,抱了一会儿又回过味来:“你今日怎么这么大度,想摸便让摸,想抱便能抱,那我要是想再进一步,你是不是也由着我?” 我动手脱衣裳:“承了景小将军这么大一个人情,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行了行了,”阿恒按下我,“你说的我怎么这么瘆得慌。” “阿恒,”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看着他道,“以后你再做什么决定前先跟我打声招呼行不行?” 阿恒愣了下,过了会儿才道:“我怕你知道了,不会答应。” “我说过了,但凡有一线生机,我肯定会去争,但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你一下子整出这么多出戏,我都不知道怎么接。” 阿恒忿忿地看着我,“你争什么了,你不过就是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犯的错越多,就越罪不至死,”我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不择手段,我现在就是要让陛下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些都是因为我就已经没有筹码了,我只想活命。你现在把我带出来了,却在陛下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早晚有一天这种子要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一点风吹草动便夭折在萌芽之初。” 阿恒良久不语,最后才道:“那我以后凡事都先跟你商量。” “你信我。”我轻轻将人环抱住。 “我信你。”阿恒也道。 这么些天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日起晚了,借住在别人家里还睡到日上三竿委实有些不好意思,我俩手忙脚乱起来,出了门才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雪下了一夜还未停,已经积了半尺来深,洁白一片的雪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 “外公!”阿恒一惊,拔腿便往堂屋跑。 我紧随其后,一直到老相爷卧房门前才停下了,阿福叔黑着眼眶从里头出来,冲我俩摆了摆手,“昨天见他高兴,让他多吃了几口,昨天夜里又发病了,这会儿刚睡下,别吵醒了他。” 阿恒隔着房门探头看了几眼,这才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我问道:“老相爷得的是什么病?” 阿福叔把门阖上,边走边摇头,“江湖郎中、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来瞧过了,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病来,就只道是忧劳成疾,拿些名贵的药材虚补着,治标不治本呐。你俩还没吃饭呢吧,我去给你俩做饭去。” 阿恒急忙拦下:“阿福叔你去歇着吧,我俩来做,做好了叫你。” 阿福叔掩口打了个哈欠,也不再坚持,由着我俩去了。 阿恒扫雪,我来做饭,等院子里的刷刷声停下来,饭也已经做好了。 老相爷这里的药材补品应有尽有,我又挑拣了几块雪蛤冷水泡上,等老相爷醒了给他炖一盅雪蛤银耳梨羹。 午后雪小了一些,马上就是上元节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阿恒说这院子里看着太素了,也要去买两只灯笼挂上。 我和阿福叔都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去了。 阿恒去买灯笼了,阿福叔忙着补觉,我闲来无事随手从书架上抄了本书看起来。 一本《诗经》,随手翻了两页发现这书里还有批注,说是批注,其实也不然,所书的内容大多与一旁的书文并不相干,而且笔迹有两种,一种用的簪花小楷,另一种则是铁画银钩。 比如在《江有汜》篇旁,铁画银钩先是写道: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簪花小楷接着回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铁画银钩又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簪花小楷回: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铁画银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簪花小楷: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铁画银钩: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簪花小楷: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铁画银钩: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簪花小楷最后回了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切戛然而止。 我看着那薄薄一页纸,想象着两个人由老死不相往来到靠着一本《诗经》传情达意,再到和好如初,定下“与子偕老”的誓言,一字一句,俱是见证。 一抬头,只见老相爷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在门口站着,也不知道看了我多久了。 我急忙把书阖上,有些心虚地站起来:“未经允许我便拿来看了,还望老相爷见谅。” “无妨,”老相爷摇摇头,看着我道:“你过来,我想跟你聊聊。”
第132章 上元 阿恒傍晚方归,带回了数十几只灯笼,大的如簸箩,挂在正门口,小的只有个柿子大小,红彤彤的串成一串儿,挑在干枝上,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站在廊下看他上蹿下跳挂灯笼,不一会儿功夫便把整个院子装点起来了。枝头雪还未消,再坠上五颜六色的灯笼,让原本素雅的小院一下活络起来。等到天色一暗,灯笼点起来,暖光映在雪上,流光溢彩,烨烨生辉。 阿恒挑着串柿子灯笼冲我笑,“好看吧。” 我点点头笑问:“上元节还没到,怎么都点上了?” “我先试试,万一有坏的呢,”阿恒过来与我并肩站着,眼里映着满院子灯火,“明天就是上元节了,你离京这么久是不是都忘了长安城的上元节是什么样子了?明天你就跟着我,咱们先赶早去东市吃一碗浮元子,入了夜就得排老长的队了。然后再去朱雀大街看灯,到时还会有游行的花队,踩高跷的,戏杂耍的。到时候我把小莺儿一块接出来,她没见过这些,肯定觉得稀奇。” “长安城里到底还是国泰民安,”我笑着点点头,“以前在柳铺上元节也挺热闹,柳二叔还会自己做泥墩儿,蹿得比村口的大柳树还要高。不过这几年烽烟四起,大家都没有这个闲情了。你在漠北待过,那儿的百姓都是怎么过上元节的?” 阿恒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浓稠如黑夜一般的东西席卷而来,将他脸上那些笑意一点点蚕食殆尽。 我点到即止,再要开口,阿恒突然道:“那一年上元节突厥骑兵突袭了一个镇子,名叫剌木铎。他们把镇子抢掠一空,临走还放了火。那场火烧了整整一晚上,隔着大半个荒漠我们都能看见火光。可是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烧没了,一整个镇子,什么都没了。” 起了夜风,我拢了拢氅衣,轻轻叹道:“他们当真可怜,战事一日未歇,他们就得担惊受怕一日。朝不保夕的日子我最清楚了,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地荒了也无人耕种,遍地都是孤儿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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