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楚岳磊对他,就只有利用;利用他帮助翰林学士毁掉司家和司渊渟,又利用他想要为百姓为大蘅国筑建牢不可破的边防这一理想与赤子之心去达成自己开疆辟土的雄心,并以此为助力登上了帝位。由始至终,楚岳磊都不曾把他当成弟弟看待,从来,就只是工具,是过河后便会被拆掉的那条桥。 楚岳磊发出斯哈一声,扶着御案缓缓坐到椅子上,道:“怎么会呢,若真的容不下七弟,就不会下旨赐婚了。”他的眼中尽是恶毒与嘲笑,又道:“皇兄瞧着,七弟对司竹溪可是喜爱的很啊,想来她也是很尽心服侍你吧,说来她也是皇兄一手调教出来的,她也当真是个尤物,皇兄可是想了很久才忍痛割爱将她赐给你。” “臣弟以为,陛下圣德,应当不屑与臣弟说这些。”楚岳峙垂下眼帘掩饰下自己眼中的厌恶,一个人到底该无耻到什么地步才会将女子的清白拿来当做羞辱人的武器,“臣弟的王妃,是一个知书达理且聪慧过人的女子,她虽在教坊司多年却依旧出淤泥而不染,臣弟能与她相识相交相知,是臣弟的荣幸,也感谢陛下持君子之德,成人之美。” 楚岳磊将手搭到椅子扶手上,那只干瘦如飞禽爪子般的手一点一点捏紧了扶手,可楚岳磊的脸上却还维持着那令人发寒的笑容:“看不出来,七弟如今竟变得如此利喙赡辞,倒是从前只知道行军打仗的武人之貌大不相同了。” “臣弟从未改变,若陛下觉得臣弟变了,大抵是因为陛下看待臣弟的心态再不似从前。”楚岳峙说道,从前他不懂争名夺利,今后也不会去学,他的理想与抱负也从未改变,楚岳磊之所以觉得他变了,是因他终于驱散了之前遮挡住他双目的迷障,不再是受楚岳磊愚弄的傀儡。 “从未改变?七弟说这话,难道不觉得心虚吗?”楚岳磊往前倾身,神情隐隐透出凶狠却又不愿意将那虚情假意的面具褪下。 面对楚岳磊恨不得此刻就将他杀死的恨意,楚岳峙却是一脸的镇静自若,淡声道:“臣弟从边疆回来时,是一心想要辅佐陛下,之后交出兵权乃至手中的所有实权,都不过是想从陛下处求一个自保。臣弟自问对陛下,多年来都是心怀敬意坦荡无争。” “哦?是吗?”楚岳磊像是想着按着扶手撑起身子,然而他几番使力都跌坐回椅子上,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近乎咬牙切齿般说道:“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倒像是在指责怪罪朕多年来都不信安亲王?” “臣弟不敢,也相信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都很信臣弟。”楚岳峙说道。 楚岳磊从来都没有不信他,相反,楚岳磊一直都信他,信他会因为亲情而轻易被玩弄于股掌间,更坚信他终有一日会起兵谋反。 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楚岳磊对他的这番信任。 御案上堆砌着很多奏折,那些奏折都是司渊渟送来的,这些日子以来,未批的奏折在御案上越积越多,可朝堂依旧在正常运作,当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批奏折的必要时,楚岳磊才忽然明白,自己也许早就已经被司渊渟架空。 司渊渟呈递上来的奏折,根本就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即便一拖再拖延后批阅,也不会对国事有任何影响,而那些真正重要涉及国情的奏折,早就已经都让司渊渟焚膏继晷地都处理完了。 这大蘅国,早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大蘅国。 一挥手,将满御案堆叠起来的奏折都扫落在地,楚岳磊的目光先是落在落地后翻开的奏折上,上面刚好就有司渊渟的盖印,瞳孔缩紧,楚岳磊眼看着满地的奏折却觉得这些奏折分明就都是对他的嘲讽,他猛地用双手抓住御案的边沿想要将这御案也掀翻,然而就如同他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一般,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未能推动御案半分。 狼狈地喘着粗气,楚岳磊抓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龙袍,看也不看楚岳峙,道:“安亲王退下吧,但是安亲王最好记住了,朕要杀的人从来就没有杀不掉的。” “臣弟,告退。”楚岳峙没有回答楚岳磊的话,只是低头恭敬行礼,而后退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司渊渟刚向一位前来服侍楚岳磊的贵妃行完礼。 楚岳峙出来后见到贵妃,也按规矩向其行礼。 贵妃的父亲原是兵部侍郎,在她诞下皇长子后不久,兵部尚书便以年迈再不能担当重任为由主动辞官,楚岳磊准允后便将贵妃的父亲由兵部侍郎提任为兵部尚书。 大蘅国建国之初,以五军都督府掌军令,以兵部掌军政。到了后期六部各规制逐渐完善,兵部也开始加重职权,掌武卫官、土官选授考课及军制训练、征调、镇戍边防、仪仗、禁卫、驿传、厩牧、军械、符勘、兵籍、武学等军事行政,其堂官更会督军出征,并由本部操赏罚进退将帅之柄。但自从大蘅国开始重文轻武后,兵部的职权又再被逐步削弱,直到楚岳峙请旨入军营,才再度得到重视。 楚岳峙带兵前往边疆征战期间,当时的兵部尚书一直都尽心尽职,尤其是新兵训练、厩牧、军械、符勘与兵籍这几方面的核查,一直都是边疆之战的重中之重。而自从成功建起边防,楚岳峙班师回朝又在不久后交出兵权,兵部也随之改制,兵部尚书与兵部侍郎兼掌京营戎政,督领京营操练。初领总部、驾部与职方三属部,后又增设库部;而前年司渊渟再次对兵部改制,改四部为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清吏司。 “陛下现在心情不佳,贵妃莫不如稍候片刻再进去向陛下请安。”楚岳峙对于这些日子来楚岳磊动辄便对妃嫔与宫人动怒一事十分清楚,故而出言提醒欲直接进御书房的贵妃。 贵妃闻言停下脚步,向楚岳峙福身道谢:“谢安亲王提醒。” “安亲王可是要离开了?”司渊渟见楚岳峙面色淡然,一时也不确定他与楚岳磊在御书房里谈了什么。 楚岳峙颔首,道:“王妃一人留在府中,虽有侍卫近身保护,但本王仍有些不放心,陛下已让本王退下,本王便先行回府了。” “让臣稍稍送一下安亲王吧。”司渊渟说完,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好好守着,而后一侧身向楚岳峙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楚岳峙迈开步子,大步走到台阶前才慢下脚步,司渊渟在他前方,两人以不算太快的速度走下长长的台阶,身边再无旁人后司渊渟才再开口问道:“陛下可有为难安亲王?” “也算不上为难,不过是教导本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臣之纲。”楚岳峙语气听不出喜怒,他也早已对楚岳磊失望至极再无半分兄弟之情,昨夜的刺客也不过是再次提醒他,楚岳磊此人有多阴狠无情罢了。 “这所谓的君臣之纲,不过是误传。虽被汉朝董仲舒编纂入书,但最早是出自《论语》,且孔子原话是……” “君使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楚岳峙接过司渊渟的话头,抬眼对他扬唇一笑,“小时候司九教过楚七,楚七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 看着楚岳峙的笑,司渊渟不知为何就觉得心中微轻,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道:“既然记得,司九便不多言了。” 所谓君臣,本应当是先有君王对臣子以礼相待,才有后面的臣子以忠诚勤勉侍奉君王。然而这几千年来,无数王朝的君王却都只记得皇权至上,将原本互相尊敬的君臣关系扭曲成单方面的暴政。 明君必顺善制而后致治,非善制之能独治也,必须良佐有以行之也。 何为明君,明君乃是先制定良好的制度而后才有社会大治,然而单单只有制度也并不代表一定就能将国家治理好,因为在其中还需要有良臣辅佐,而良臣不仅仅是君王的左膀右臂,更代表着国家与君王的权威。良臣既可为百姓楷模,也能让君王得以倾听到民间疾苦,故而善制与良臣,缺一不可,唯有此相辅相成,才能成就出一代明君。 仁义方能治国,若君王暴政,良臣皆被斩杀,礼崩乐坏狂狡有作,民声无人倾听,君王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国家也必将走向灭亡。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明君必顺善制而后致治,非善制之能独治也,必须良佐有以行之也。”————《群书治要》
第81章 股掌之间 京城中忽然又再流传起当今陛下七年多前以勤王救驾之名行篡位之实的传言。 在此之前,朝廷早已颁下禁令,不得私著野史、话本谈及当年的那场宫变,即便是茶楼说书人编说故事隐晦论及宫变都不可,所有违令者皆遭到了处决。 然而,有关当年的种种传言不知为何又再一次在宫外流传了起来。 京城的茶楼中,不少人都在座位上交头接耳,他们不敢大声喧哗,可那议论声依旧在茶楼的唱曲声掩盖之下隐隐约约地流出。 “……听说……当年那东宫太子是被骗了……” “……那死了的翰林学士,不就是当今圣上的外祖父吗……” “……所以说,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想要篡位吧……” “八成就是……” “……欸,你先帝的几个儿子,死的死,贬黜的贬黜,出家的出家……” “不是还有安亲王吗……” “……安亲王当年在边疆打仗啊!他没参与党争……” “可是他那会不是也回来了……” “肯定以为是真的勤王救驾吧……” “……估计也是,你看安亲王后来,打完仗回来没多久,兵权就都没了……” “……我看啊,那兵权也是被迫交出的,不交估计也得死……” “前阵子赐婚,感觉也是不怀好意……” “可不是,教坊司出来的,谁不知道是被陛下睡过的女人……居然赐给安亲王做王妃,妥妥地羞辱啊……” “……当年陛下还是皇子时,一直没怎么出头啊……” “你知道这叫什么,扮猪吃老虎啊!你看这些年,杀了多少大臣……都是当年站过队的吧,要灭口啊……” “……看不出来,当今陛下竟是这种人……” “要我说,这天下本来也不是陛下打回来的……边疆可是安亲王领兵去打的……当年若没有安亲王回来救驾,肯定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我看这几年,安亲王都无所作为的样子,想来是刻意远离朝堂求保命吧……” “……功高震主,哪个皇帝不忌惮啊……何况这帝位本来就是陛下抢来的……” 侍卫站在一根柱子后面听了许久,直到小二来端酒上菜,那靠边位置上的两人噤声后,才悄然离开并转而上了二楼敲开一间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楚岳峙坐在茶案前,一旁的林亦正在为他泡茶。转动手中的茶杯,楚岳峙看一眼回来的余隐,道:“王妃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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