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自照向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唤人接过他们手上的缰绳。 “诸位大可随宫前去歇脚的地方,”他搀着韩礼的手还未放下,又接着道:“先生不如先去见一见世子?” 韩礼并未拒绝,随他搀着上了侍从早就准备好了的轿撵,行至承明殿。 *** 沈宓见过韩礼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意识中沉积已久的印象,都让他对此人产生了深深的一种畏惧,甚至让他下意识把这人的面貌,想象成眼如铜铃、满口獠牙的恶鬼。 实则亲眼见到了才发现,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年逾耄耋的糟老头子罢了,灯油眼快都能熬干了。 奔波的疲惫将他的老态暴露无遗,除了那双算计的眼睛还充满光亮,他身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脆弱的让人心生恻隐。 沈宓眼睁睁看着这个充满陌生的人,恭敬地向他弯腰行礼,冲他拜道“参见世子”,他只觉得一切都违和极了。 他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不由自主地回想去过往的一切,觉得荒唐至极。 今日他二人对立一堂,就是为了一些虚无到能折磨、甚至杀死对方的东西。 沈宓很想问一句,他会不会后悔。 可他终归还是没有这样做,他看着退去的钟自照低声掩上了门,轻轻启唇,“你杀了姚芳归。” 韩礼愣了愣,看着他不明所以的神情皱了皱眉,“姚芳归已叛,他该杀。” “可他平生最相信的人可只有你。”沈宓试图在他面上找出痛心和后悔的神情,可是等了半晌也没有。 只有司空见惯的冷漠和轻蔑,“他既然反叛,就该知道有这样的代价。” “虽然早猜到了有这样的答案,”沈宓抓了一把袖中的短刀,“但亲耳听到时,还是会对你心生敬佩。” 韩礼眸中有些诧异,不过转瞬即逝,“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名,当是如此。” “你说的很有道理,”沈宓不紧不慢地将短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任由他那双阴鸷老态的眸子,朝自己投来恶毒的目光,“你说的话一向都有道理,树人立人,授人发省,可唯独只有你自己,学不会做人的道理。” 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扎眼的红色落了他满襟,可就算满身血污,他也仍旧让人说不出脏这个字。 他由着这个可怜又罪孽深重的人挣扎了三回,每一次望见他如同濒死的鱼一般,剧烈扭曲的身体,他都会在心里默念: ——这是还温玦的。 ——这是还姚芳归的。 ——这是…还沈序宁的。 是祭亡人,也是祭他自己。 *** 自承明殿自凤凰阁这一路,他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临到凤凰阁下,他闻到那条偏僻的宫道上传来的剧烈血腥。 偏头望了一眼,看见天边有喜鹊盘旋,耳侧仿佛听到了清脆嘤鸣。 他收回视线抬步走上阁楼,看见了栏杆前的钟自照。 他站在那里,视线望西,在看那条死了许多人的宫道。 “你高兴了吗?”他听见脚步声,看也没看,就这般问了一句。 “高兴什么?” “啧,”钟自照轻轻咂舌,“自然是大仇得报,大业即成。” 沈宓笑了笑,“听上去似乎挺让人高兴的。” 钟自照歪头看他,又听见他说—— “可夙愿一旦达成,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钟自照不明白他特指的,究竟是他那段磋磨的过去,还是如今死生师友的境地。 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便听见远处一阵尖锐的马匹嘶鸣声,沉重的马蹄如数碾过血腥的宫道,天边的云层灰暗,像是随时都能覆压下来,淹没他们所有人。 “有人闯入宫!”钟自照急切地转身,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尚未散去的血腥扑入他满腔。 “你难道还会用兵吗?”沈宓置身事外一般冷静。 钟自照被他一个眼神劝服,僵硬地落定步伐,站在了原地。 等着哄闹的厮杀声结束,马蹄踩过尸体重新落入干净的宫道,发出清脆的“嘎达”声——仿佛踏破不正者的痴妄,大获全胜的铮鸣。 “你现在还觉得高兴吗,”沈宓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兄长?” 钟自照整副心神都让他的声音揪了一下。 还未等他神魂归体,便感觉到沈宓抓着他的那只手飞快地收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颠倒感席卷进他的五官,让他猛然双脚离地翻越栏杆,背无一物地跌入了虚空之中。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只摸到沈宓被风刮的猎猎翻飞的衣角,还有耳边疾跑的马蹄声,和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身子重重砸落在地之际,他尚且存有意识辩解那几个字是什么—— 那是“沈序宁。” 是有人在叫沈序宁。 没有人在叫他。 没有人会叫……“钟文心”。 *** 作者有话说: 闻濯:其实这章我出来了。 其实写到这里,温氏兄弟之间,我没有再想界定他们到底是什么感情,就像文里写的—— 你我是彼此唯一,所以你大可向着光,我会在你没必要知道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向着你。 上卷结束,下卷入v啦!孩子也要吃饭来着~ 上下卷故事核心和主题都不一样哦~ 感情不虐! 注:“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效小节者无以行大威,恶小耻者无以立荣名。”出自刘向《战国策》。 意思是:注意小节的人没有办法做成大事,厌恶小耻辱的人没有办法建立盛大的名声。 “夏炉冬扇”,比喻做事不合时宜,白费了力气而得不到好处。 “喜鹊”三至五月繁殖,是留鸟,一年四季都会出现。 ==== # 返笼★咬幺☆ ====
第74章 涅槃生 沈宓自凤凰阁纵身一跃的场景,至今还在闻濯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夙夜入梦都望见沈宓身着沾了血的白衣,如释重负地站在栏杆里冲他笑,不等他回应,就自顾自仰身坠落,轻飘飘的骨架如同一片不起眼的羽毛,掉在地上却猛地砸出一片血花。 粉身碎骨的声音贯彻入耳,他痴痴舔着唇角的血腥,奋力也走不出去半步。 醒来时湿了面颊,握着的沈宓手冰凉,躺在榻上安静的都快要感觉不到活气。 屋里各种药汁和熏香的味道杂在一起,难闻的让人阵阵作呕,薄热的温度打在正常人身上,逼出一颈子汗,黏腻荤腥的感觉几乎将清晰的感官吞没,仿佛他们都是病了的那个。 杜若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进来查看一回,确认榻上的人还有口气吊着才放心。 他是闻濯在江南遇到的一个游医,之前躺在船舱里半死不活的姚如许就是他治好的,现如今人也已经能出门走动吹风。 当日一行人在京畿分别之后,他正好留在了京城,本想在这繁华地游玩一阵子,没想到兜兜转转才过两日,他们又见了面。 这回的疑难杂症比上回的还要棘手,他感兴趣的不得了,没要诊费就开始写方子抓药用药。 日日裤腰带都不敢解地照看着,才从鬼门关给人拉回了半条命。 但半条命显然还不够。 闻濯散财似的把那些只在传闻里听过的药材给他送上门来,毫不在意地任他试炼钻研,各种要求问题也只字不提,只在他治病的屋子里待着,哪儿也不肯去。 仿佛想要把人盯醒。 “一时半会儿他醒不了,这屋里也不好闻呐。”杜若道。 闻濯无动于衷地攥了攥沈宓冰凉的手指,“我走了,他不想醒了怎么办。” 如果单凭意志就能让半死不活的人醒过来,那还要他们这种钻研十数载的大夫做什么? 杜若着实被他这一句话给刺激的不轻。 “他这身子损的惨不忍睹,待内里愈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闻濯眼睫微动,终于问出了那句寻常人都想问的话,“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杜若抿了抿唇,“死不了,就总有能醒的那天。” 闻濯沉默良久,随即缓缓凑到沈宓耳边,低声道:“你真狠,骗了我如数,还想要我的命。” “沈序宁,我的债你要什么时候还?” —— 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洼地,迷蒙的烟雾遮挡了眼前,一伸手只能摸到黏稠冰冷的液体,他看不清脚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只好日复一日地静静待在原地,抬眼看着眼前的白烟,分离出其中拧在一起的许多股,将它们握在手中捏碎,化为一段凉意钻进他的身体。 到了冷到他受不了的那日,他终于不再执着于这些缥缈的烟雾,迈步穿过眼前的一层迷蒙,他看到了背后潜藏的无数双眼睛。 那些眼睛齐齐盯着他,恶毒和愤恨的神情占了多数,就像是一种深至灵魂的酷刑,让他感觉到尖锐的疼,却让他碰不到摸不得。 他同那些眼睛对视了很久,直到灵魂的疼痛感彻底消失,他发现那些眼睛里有裂缝,伸手想要撕开,又听见他们齐齐用着极其尖锐的声音在喊同一个名字—— “沈宓。” 沈宓是谁? 他怀着这个疑问从眼睛里的裂缝钻了进去,看到一个绿意盎然的长亭,其间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对着他,看不清面容。 两人隔着数丈距离相对了很久,久到他都忘记了上一个场景带来的冲击,灵魂上的撕裂感慢慢愈合,头顶看不清烟雾之中,忽然坠出了无数点水粒,打在他身上让他又泛起那股冷意。 他挪出两步,听见亭子里的身影问他,“不过来吗?” 他半信半疑地挪了过去,与那道身影对视,看清了他的面貌。 “疼吗?”那人问。 他下意识看了眼亭子外的天,承认了一个事实,“很疼。” “那为什么不回去?” 他疑惑不解,没有说话。 又听那人道:“有人在等你。” 他的身体又开始泛起尖锐的疼痛,说不清究竟是哪里痛,却让他恨不得撕开薄雾一样的胸膛,把里面华而不实的东西通通都拿出来碾碎,让它们再也不会折磨他。 “沈宓,”那人唤道,“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他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脸居然长的一模一样。 “往后,你要为了自己活下去。” 为谁? 他生怕面前的人又莫名其妙的消失,只好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 尖锐的疼痛在他灵台迸裂开,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碎片划破他的神经,流入他的血液,他又摸到了那股黏稠的冰冷液体。 放眼望去,脚下是一座堆砌成尸山的万人坑,破碎的四肢随意散落在他脚下,黏腻发猩的尸泥让他越陷越深,他不能自已地往深处坠,在头顶的最后一丝光影淹没之际,他拼命地抓了一把似有所指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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