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由于他初登世子府那日,撞见的那位不速之客。 后半日那二人聊的并不太久,约莫着不过半个时辰,他便在前院回廊里,瞧见那位蓝衣青年面色扭曲地大步出了府。 等他再去沈宓院里瞧,屋里小案上的杯盏零星碎了一地,沈宓就在一册发着愣,手中花枝教他握的陷进了肉里也未察。 他当时望见沈宓满手鲜血,只觉得他是娇柔做作,且自作自受,故而未只一言,便转头离去收拾自己的床榻去了。 直到后半夜才隐约有个淡淡的念头:沈宓夜寐是否会有梦游的习惯—— 万一他赤脚下地不长眼,踩到了那一地碎瓷片,岂不是给他本不顽强的身子雪上加霜? 来日他若在大业未成之前就一命呜呼,岂不是平白给韩先生添麻烦? 于是想着这般破烂担忧,浑浑噩噩到深夜都还未合眼。 翌日清晨一起来,便急着去沈宓屋里看,满地的碎瓷片并没有收拾,却也没有沾上血,正待他稀稀疏疏松了一口气,余光又瞥见沈宓坐在书案前,冷冷地盯着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问:“怎么,来看我死了没有?” 温玦莫名生出忌惮,平日的妖也不敢作了,恭恭敬敬回道:“怎么会,这地上也没下人收拾,我怕到时候扎着您。” 沈宓看着他半晌不语,临了冲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最后全程盯着温玦收拾干净了满地碎瓷。 再之后,沈宓便敞开了心地使唤这新上任的“一把手”,时不时还能听他牢骚几句,逗趣解闷。 *** 随着年底尾巴越来越近,一向清冷的世子府中,也稀奇地挂上了几盏红灯笼,事件的始作俑者,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手里拿着一封烫金封红的拜帖,欢欢喜喜地就进了沈宓院子。 屋里,沈宓正埋首在一堆书卷画册里,远远看去春山如黛、眼入秋神,一手缠着白色纱布轻轻扶住布帛角端,另一手白皙修长,正悬提着紫竹狼毫墨笔,半张素面和同画卷的颜色反差分明,却丝毫不叫人觉得突兀,反而出奇地想要赠一枝红梅给他,且看他冰雪样,看他曲临江。 许是闻见了响动,他不自禁抬起眸,也教温玦看到了他眼上的伤疤,其实那之后养了些日子便好了许多,只怪当初划得太过决绝,事后又未有人仔细琢磨过祛疤这一回事,痕迹便日益落得深了。 温玦素来欢喜忤逆他,更是想要只用言语将他戳痛,得见此时沈宓模样便放任地管不住嘴,“殿下不是瞎了么?” 沈宓早已收回目光,见他话中有话地开口,知晓他是老毛病又犯了,便随意答道:“我瞎没瞎,你们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温玦笑了笑:“既如此,殿下就该好好装样子,如此放浪形骸,倒像是在府中蜗踞享福的。” 沈宓没接话,反而看向他手中拿的东西,“宫里送来的?” 温玦垂眸看了眼手里的拜帖,“真是难逃殿下慧眼。” 沈宓搁下笔,轻飘飘道:“说的好似旁人都是蠢蛋一样,你瞧不出来么?” 温玦脸上笑容僵了僵,“并非如此,”他走近将请帖递给沈宓,又解释道:“只是想恭维几句罢了。” 沈宓从容翻开请帖,扫了两眼过后缓缓合上,“你既然这么喜欢恭维,今夜宫宴不如就代宁安世子府,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恭维一遍。” 宫里大半官员温玦都没见过面,更别说顶着世子府这个招人晦气的名头,去找人家搭讪,他是疯了他才答应,遂连忙认错道:“在下一介乡县草民无德无能,实在难堪重负,还望殿下三思。” 沈宓冲他毫不介怀地笑了笑:“我三思过后,仍旧以为月琅你堪当此任,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温玦本还想推辞,但话还没说完,便教沈宓以晚上宫宴要做些准备为由赶出了门。 屋里沈宓缓缓挪到书案前,吐出一口长气,盯着手里的请帖看了许久。 帖子上大概写的是临近年关佳节,恰逢北境战乱平定,我朝大军班师回朝,故此在宫中设宴,与满朝文武共同迎庆。 这宫宴实则是合情合理的,每年的习俗都是由天子做主,在宫中设宴三日,一是为结朝政琐事,二是为犒赏重臣,三是为众人都过个好年。 但倘若没有前几日姚芳归冒然登门拜访那一出,沈宓定然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 事发偏激,沈宓还没来得及套出他上门目的,两人便似昏了头一般大吵一架。 事后想来,姚芳归那日临了气急之下,所出意指贺怀汀的话,也十分古怪。 沈宓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存疑,起身从屋里衣柜随意抄了件衣衫套上,连支正儿八经的簪子都未别,便匆匆忙忙带着温玦出了门。 一路上,温玦满心抱怨他想一出是一出,但坐在马车里瞧见沈宓不怎么轻松的神色,又忍不住好奇地开口,旁敲侧击地问道:“我见殿下方才走的那样匆忙,是有什么急事要进宫处理吗?” 沈宓闻言突然抬眸睨了他一眼,却迟迟没有发言。 温玦局促了一瞬,又打消疑虑镇定地问道:“殿下这般瞧着我做什么?怪惹人害臊的。” 沈宓莫名冲他浅笑:“你不知晓我为何进宫?” 这个温玦还真的是不清楚:“殿下这话问的就有些奇怪,殿下以为我知道什么?” 沈宓并没有作罢,复而对他的怀疑胡乱编了个借口,继续试探道:“你们应该知晓,此刻分崩北境的兵权并不是可趁之举。” 温玦愣了一瞬,又及时反应了过来,察觉沈宓探究的意思,头一回顺服地坦白道: “殿下有所不知,北境这块儿并不由我们插手,温氏如今剩下的一代只有我和我兄长二人,除了在朝中拨弄乾坤,我二人并不掺合朝堂以外的事。” 沈宓见他言辞恳切,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头,“难道北境兵权不算朝堂之事么?” 温玦终于变了脸色,“殿下知晓月琅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宓摆了摆头:“天下遍地都是自以为冰雪聪明的蠢货,”他看着温玦继续说道:“你懂我说的意思么?” 温玦皱起眉,眼底一片冰冷地笑道:“所以大人是觉得今夜之宴,会祸起北境将领。” 沈宓看着他张了张唇,接着又眉目犹疑地彻底闭上了嘴。 —— 二人行到宫中已是一刻钟之后。 自从先帝辞世,沈宓就再未踏入过这片富丽堂皇的宫城,不知晓是不愿年少绮梦碎的更加彻底,还是身心俱疲,甘愿沉醉在那场黄粱饴梦中再不复醒,他瞧着满目琉璃碧瓦、朱红宫墙,回想起往昔那些无忧无虑,只觉得自己才是青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笑话。 仔细藏起身侧那只、不合时宜打起寒颤的手,他二人一路跟着领路的太监,来到了摄政王的承明殿前。 宫中侍从几乎都是耳熟能详沈宓各式传闻的,所以他二人一行算是畅通无阻,哪怕那太监进殿通报前,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生怕怠慢了他的。 殿外清静,除了来往巡视站岗的禁卫军,几乎没有旁的人,沈宓不骄不躁地扫视了一周,又抬眸看了眼殿前牌匾上的三个大字—— 这儿原来其实不叫承明殿,沈宓还未搬出宫自立门户世子府之前,这儿叫长宁殿,是他待了十几载饮食起居的地方。 殿封二字,缘由他少时娇纵好动,先帝希望他能够安分些,故而作封长宁。 眼见他半天盯着殿前那几个大字游神,温玦不由得也抬头去看,联想到从旁人嘴里听到的那些传闻,便好奇地问道:“瞧殿下如此神情,难不成以前还是住在这里的?” 沈宓只恨他在要事上屡点不通,在琐事上倒是天纵奇才,收回目光之间也压下了眼底所有情绪,淡淡道:“羡慕?” 温玦摇头:“羡慕说不上,却替殿下有几分吝惜。” 沈宓好看的挑起眉头,回过头去看他:“传闻北辰高祖皇帝在历史上活了个古稀双庆,你可知晓是为何?” 温玦感慨他话题转的实在生硬,却还是配合道:“愿闻其详。” 沈宓冲他温和笑了笑:“缘由他从不替旁人操些闲心。”他话落转眸,眼底正好落进一抹红色身影。 沈宓面上的笑意还半挂在嘴角上要下不下,却见来人眸子越发变得冰冷深沉。 “殊不知宁安世子,居然也有对着旁人阳煦山立、春风满目的一面,今日一见,还真是稀奇。” 闻濯初闻沈宓进宫满心期冀,殿中折腾半晌,只为换身体面的衣裳去见,不料才出门,便揽收这样一副好似调情的场景,顿时发热的头脑凉了大半,一出口便是当仁不让的阴阳怪气。 他缓缓走近,目光扫过沈宓浑身,见他衣着朴素,鸦清的长发也没怎么收拾,整人站的笔直,平日里那双素白的手,此刻也躲进了宽大的袖袍里不见天日。 凌厉的眸光还未收回,却见沈宓更加稀奇,竟然用别样柔和的语气说道:“参见殿下。” 闻濯听他这声气,原本憋不住的脾气都要消了,结果下一瞬,又见沈宓指着方才满目笑意的青年说:“这是温月琅,大理寺卿温珩的亲弟弟。” 闻濯出殿时,只见他二人侧面,加上沈宓的身形将旁边的人挡了大半,便没由他仔细看,这会儿那青年转过身来露出面貌,闻濯才发觉这兄弟二人的长相酷似。 眯了眯双眸,他却连个眼神都未给温玦,便盯着沈宓道:“你魅力倒是不浅。” 沈宓疑惑了一瞬他话里的意思,细想之后又觉得无关紧要,继而转身冲温玦叮嘱说:“我要同殿下叙旧,你且就在一旁偏殿候着,晚上宫中有宴,便不回了。” 温玦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旁闻濯凌厉的眸子,不自禁闭上了嘴。 再抬头,沈宓已然跟着闻濯挪步进了殿。 沈宓印象中还记得当年长宁殿的样子,本以为重回故居,会看到里头面目全非的摆置,但他仔细打量了半晌,都觉得这与从前的长宁殿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有些地方被添了新的物件,其他的竟然连桌子凳子也未变。 少年时他寻了把木剑,也想像戏折子里的侠客一般过过手瘾,便关起门来在殿中舞。 屋里都是些檀香软木,稍有不慎便会留下痕迹,他那时手里没个准头,木剑脱手出去不知多少次。 具体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掷到了桌子腿上留了个豁口,那时只要有宫人提出想要变换,都会教他拦下—— “你手冷?”闻濯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宓茫然了一瞬,才想起来自己藏在袖中的手,这会儿已经不抖了。 他摇了摇头:“不是。” 但闻濯依旧我行我素地唤宫人将殿中的火炉,都挪到了沈宓跟前,随即将屋里的侍从都遣散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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