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公务繁忙,池卿倒是辛苦了。” 池霁伏首作谦辞,“朝中诸事,臣义不容辞。” 贞景帝笑了笑,赐他一个座位,又招手让人把茶水送了过去,“池卿不必如此拘束,今日权当是解乏,陪朕说说话。” 池霁点了点头,等着他开口。 “今年科考制定与题目都是出自华邕阁大学士苏大人之手,严格之至不用多说,朕也相信经得起甄选的良才,才是真正的良臣,所以朕对自贞你,一直都十分期待。” 池霁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多谢陛下厚爱。” “厚爱倒是说不上,不过有一事,朕确实有些好奇,”贞景帝用打趣的眼神望着他,“自贞以为,如今的朝廷和民生,与当日殿试之上尔曾辩论的‘邪慝不兴,正学日著’,可曾有些出入?” “这…”池霁愣了愣。 “你不必费心说些哄朕开心的话,不如就直接谈一谈你步入官场的初衷。” 池霁闻言连忙起身,俯首作礼道:“自贞惶恐——” “你惶恐什么,来,坐下说。” 池霁一动不动,继续道:“请陛下恕罪,自贞不敢以自身狭隘的抱负,来设想政治与民生,这辽辽疆土之上,比自贞之功高才多的大有人在,想来自贞碌碌无为,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不过自贞总是相信,天高海阔,定然有一群人对这个天下抱着同样的期待,自贞不求做其中的闻达之人,只求能够在理想和现实中间,与志存道和的同僚砥砺共勉,趁早实现天下人都期望的‘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正学日著’。” 这一番慷慨激词打发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还行,打发贞景就有些漏洞百出了。 贞景听完满心只有:真是好一嘴伶牙俐齿啊。 问的问题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借此好表了一番忠心。 “过来坐吧。”贞景掐了把眉心,“既然天高海阔,有才者比比皆是,那朕为何还两眼摸瞎呢。” 池霁挪回座位,“君子以玉蕴珠藏,或明珠蒙尘,或鸟尽弓藏,只是未到那个时候,” “现如今科举已经不再受限于身份家世,明年乃至于后年,后世的千秋万代,都会有不少明珠洗尘,好弓出鞘,陛下之期愿,有朝一日,一定会实现。” 可贞景帝想听的不是这个。 “近来批红奏章你多受劳累,”他说道:“爱卿本是心有沟壑之人,却被朕按在这暗无天日的朝廷徒然消磨胸怀,朕细想,或许此事对你来说过于残忍,文臣就该操文臣该操的心,帮朕偷什么懒呢…” 他长长叹了口气,随意歪倒在身后的软榻之上,似是累了,“近来你手上的批红之事就先停了吧,奏折以后还是送到长乐殿来。” 不再代理批红事宜,证明贞景帝已经不如先前那般信任他。 纵使他心里知晓是因为近来各部登门巴结的官员闹的动静太大,皇帝对他生了几分疑心,却也没办法对症下药。 君臣隔阂,就是这么容易产生。 —— 出长乐殿,天色阴沉。 七月底闷热的天气反反复复,一闷两三日,便要降一场瓢泼大雨。 他看着低到眼前的灰暗天幕,淡淡地拒绝了宫人递给他的一把油纸伞,转身漫步京华长街去。 行至街中,狂风骤卷,突如其来的雨点落下,眨眼间就湿透了地面,街道两旁的摊贩纷纷收拾东西打着伞往家中跑,路过一处便踩起一地水华。 屋檐底下叼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正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荡开涟漪的水滩,雨水连篇,匆忙的行人奔走也成了一道清奇的风景。 不久,她听见声响抬起眼,望见迈上台阶的人,下一刻立马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时,堂里的人正好出来—— “英英,你怎么…”怎么站在屋檐下。 距离上一次与池霁会面,方书迟并没有清晰地计算过差了多久,可此时撞见,他却忽然觉得这些日子过去了太久。 实际上相隔并不久,不过旬日而已。 他话音截断,对方的眼神也毫不避讳地看了过来,虽不只一字,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宿和哥哥,怎么不说话了?”方英英问。 方书迟拉住她的手,张了张唇,“没,药买好了,回去吧。” 眼见他府上的仆从已经撑伞来接,池霁淡淡收回了目光,咽下想要问的话,从容让开了阶道。 行至马车前,方书迟将方英英先送上了车厢,随即回头朝药堂的屋檐下看了一眼,吩咐仆从将手中的伞送了过去。 这个时候,他本该钻进马车中默不作声,权当此举是每日善行。 可心里压抑又混乱的情感只死死地将他定在原地,让他拖泥带水地看着对面的人拿到伞后的反应—— 对方隔着雨幕朝他望过来。 方书迟好像头一回真正看懂他眼底不带任何修饰的神情,那里头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抱有期待,可对方已经撑着伞朝他走过来。 那张第一眼就让他动容的面孔,无一不清晰刻骨,宛如鲜花又似毒蛇,让他方寸大乱,仓皇失守。 “方宿和,”他清晰的声音从唇畔跃出,“我能不能再往前?” 方书迟半晌没有说话。 迟疑的片刻间,对方已经把伞檐拉低,遮住了他二人的身形,与此同时,带着热气的唇也严丝合缝地压了下来—— 方书迟浑身僵硬难动,被一个丝毫没有欲念的吻压制的青筋暴起。 他满脑子只在想:情感这种东西实在很难控制。 不论理智上再怎么保持距离,也改变不了肉体和灵魂已经被感性腐蚀的事实。 他任由对方的呼吸敲打在自己唇畔,快要沉溺在这样的温情里—— “你放开他!” 忽然从马车里钻出来的一嗓子喊的方书迟三魂七魄回了体,抬眸朝声源看去,方英英正探出脑袋,死死盯着池霁。 他难办地掐了把眉心,默默分开了和池霁之间的距离,扭头冲方英英道:“我没事,你进去坐好。” 方英英倔的很,硬是扒在车前,瞪着池霁实话实说道:“我告诉你,你不要欺负方二,就算用嘴也不行!” 方书迟掩面无奈,“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我没胡说八道,我刚都看见了,”她十分怒其不争,“方二,你不必藏着掖着,既然讨厌他,一把推开就好了,怕他做什么!” “英英啊,”方书迟有口难辩,“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你不是说过你讨厌他吗!方二,你个大骗子!”拼命劝他他却领情,简直气死人了。 方英英眉头一皱,扭头钻进车厢里,一声不吭了。 方书迟无奈地直掐眉头,垂眸对着跟前的人说道:“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早点回去吧。” 说罢转身,却被池霁一把拉住,猝不及防被满满按进怀里。 对方的手顺着背后的肩胛骨摸到了那块剑伤的位置,低声道:“不是我。” 方书迟伸手想推开他,拉扯间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又愣了愣,仔细看,他身上被雨淋湿了一大片,人也有些不清醒。 仿佛喝了酒,喂了真心丹。 “单凭你一句否认,我就要相信吗?” “那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池霁垂着眼眸看他,艳丽的面容如将要凋零的花一样,看的让人惋惜。 方书迟叹了口气,转身朝着车前的车夫吩咐了一句让他们先走,自己则转身拉着池霁又立在了药堂的屋檐下躲雨。 他松开手,对方立马跟着缠藤一样追了过来。 他撤回手,狠狠退了一步,“池自贞,别再过来了!” 池霁宛如遭了晴天霹雳一样在原地愣了片刻,又紧紧盯着他,迈出了一大步,拉着他的手腕恶狠狠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方书迟想抽回手腕,只让他攥的更紧,“你早该走的干干净净,为何又要回来送伞?” “我…”方书迟微顿,又斩钉截铁,“今日无论是谁,伞我都是会送的,你放开!” “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跟你滚过一张床吗?”他是烧昏了头了才会说出这样刺人的话,等反应过来时,方书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又急忙找补,“对不起!我…我只是气不过…” 方书迟淡淡地望着他,“消了气的话,就劳烦池修撰把手松开。” “我不想。”他可谓是头一次这么毫不掩盖自己的诉求,得到的结果却远不如从前那样游刃有余。 方书迟有些累了,“你到底要怎么样?这样的把戏到底还要跟我玩到什么时候?” 池霁抿住唇,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句,“不玩了。” 方书迟冷笑,抬了抬被他牢牢抓着的手腕,“好聚好——” “我们做真的。” 方书迟一顿,眯了眯双目,“什么?” “我……” 还没从他嘴里得到个确认的答案,方书迟就眼睁睁看着身前的人笔直地砸了下来,跟块铁一样压在他肩膀上,差点儿将他扑倒在地。 “池自贞?池霁?”他堪堪站稳,将人扶住喊了两声,却没得到回应。 伸手去摸,才发现这人都烫成了烙铁。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真是冤孽! 结局敲定了!这个月内会完结! 真的,求波星星!拜托!
第145章 秋点兵(五) 方书白在檐下收好伞,方观海正好听见声响从屋里出来,见来人径直问道:“宿和呢?” “我让他去药堂给您抓药去了,应该快回来了。”方书白答道。 方观海盯了他两眼,“既然下雨,就往屋里坐吧。” 方书白跟在他身后进屋,落座后替他斟好茶。 “有一件事,忘营不知道能不能问。” 方观海自顾自饮了一口茶,从容道:“你若想问便问。” “有关承袭侯位之事…”他略微顿了顿,正好对上方观海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祖父心里的人选也是宿和吧。” 方观海闻言双眸微眯,静默须臾,放下了茶杯,“为什么会这么问?” 方书白兀自笑了笑,“宿和年纪轻轻就得天子赏识,以一人在朝之尽忠职守,继续光耀门楣,到如今,不仅是天子的心腹,还是满朝文武眼中的红人,偌大的京都,谁都认得他,” “这样的英才实属难得,倘若不是他上头有个兄长压着,恐怕侯位早就是他的了,我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宿和也是这么想的?”方观海问。 方书白沉默一阵,温吞道,“我不知道。” “你既然连他本人的意愿都不曾求证过,管旁人的眼界又有什么必要呢,”方观海淡然盯着他,言辞犀利,“还是说,其实只有你自己是这样想的,方才口中所描述的‘旁人的如何看来’不过是你粉饰太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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