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谁敢拦本宫!”她说。她用一支簪子指着她自己的脸,画着浓妆的面孔营造出一种超出她年龄的逼人的艳丽,让她气势逼人起来。 竟然还真没人敢拦她。王太御大呼小叫上前去劝,又叫她殿下又叫她祖宗,求她别闹了。还挺好笑的,一直那么云淡风轻的王太御,居然也慌张了起来。一物降一物。他在魏弃之面前都没这么慌张,因为——我看得出——他害怕桑瑕公主真的出事。他关心她。 想想也是,王太御是太监,自己没有孩子,在皇宫呆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看着小姑娘长大的。但是桑瑕公主对他可没有任何关心,厉声对他说:“本宫是皇后的姊妹,前朝的公主,陛下也没有夺走我的封号——本宫现在要来拜会刘将军,命令你们都退下!” “殿下,求您别闹了,想想您往后的日子……” 我把碗放下,擦擦嘴。 “我不想会任何人。”我对这些闹哄哄的人说,“赶出去。”我站起来,往内室走。 起初的几步,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接着,这姑娘说话了:“我本以为将军应该还算是个男人,却没想到原来是一条没骨头的好狗,被抽了筋扒了皮也要伸出舌头舔那只握着狗绳的手。这么贱的软骨头,连我等妇人都不如!” 我一直觉得,桑瑕公主虽然国色天香,美得不像凡间生养出来的,但这性格,这嘴啊——真是没人能消受得了她。 不过我本来也不会因为她损我就生气。我当初两边不是人,一边骂我太忠心一边骂我太不忠心时,我都没气过呢。 “将军可别以为,他那种人,你服软你爱他你就能好过——我且等着看将军的下场!” 我想想,以前是谁来着,跟我解释,为什么一个人被别人误解做了他明明没做的坏事,会比单纯地骂他更叫他生气……哦,是钱兴……我忘了他怎么说的了,就记得他说了一大堆后,我还是说:真的吗?可我从来没这么觉得啊? 他很泄气,然后跟我说长官那是您太与众不同了。 我现在知道了,我也没有那么不同。是我放心上的事太少了。 我转过身。 “【】你再说一遍?” 他们怎么想我,重要吗?他们又和我不熟,本来也不愿意和我打交道。我干嘛要在乎不会有交情的人怎么臆想我怎么讨厌我呢?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问题不在于那是些什么人在误解我。问题在于他们误解的是什么事,是不是我放在心上的事。 我指着她: “傻【】——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你怎么可能一路闯到这儿来?我告诉你,就算我对他的事什么也不了解——是我跟了他十年,他怎么对付人,我太清楚了——你以为是你在给他找不痛快?是这鳖孙子在耍你——踩弄人心!——你和你姐姐根本玩不过他,所以别【】来烦我——” 哦对了,还有必须要传达给他的话。 “王太御,”我说,“抽空帮我转告一声:他这样真是怪恶心的——我对他怎样,还用试探吗?我觉得他该死!你就这样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觉得,他!该!死!” * 过后我感觉,我大概又做了一件招讨厌的事——不知道桃林公主以后还愿不愿意送我画了。虽然大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法画,我没法收藏。但失去了这种机会,总归是遗憾。 不过我也不能知道。她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更不会主动去访她。我见不到她。 我见到的是……个狗东西…… 初六,外面消停了,我终于睡了个好觉。我从天黑睡到天亮,从天亮睡到天黑,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睡得昏天黑地,可算是睡到不困了。我睡得太久,一时头脑发懵,没想起来自己在哪,更没意识到自己抱着什么。我还肆无忌惮地动了动,活动筋骨—— 然后才发现,我抱着魏弃之。我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都搭在他身上,就跟爬树似的扒着他。他微微侧对着我,一只胳膊搭在我腰上。我那么一动,他就醒了。他气息变了,但没睁开眼睛。我收回自己的胳膊和腿,想翻身背对着他,他轻轻搭在我腰上的胳膊却直接变成了搂着我,让我紧紧贴向他。我与他,面对面,这么近,呼出的热气都交融在一起。 “放开。”我说。事实上,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抱过我睡觉。但是可能是刚睡醒脑子不清醒吧,总之我就这么直接对他说了。 他睁开眼睛,放开了我,接着翻身骑在我身上。他首先给了我一巴掌,让我清醒清醒,然后才开始解他自己的衣袍。他掐住我的下颌时我并不太惊讶。我之前当着那么多人面说那种话,他要找我算账嘛。 反正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了。 我往地上呕【】,一不小心就呕多了。嘴里又酸又苦,空气里飘着难闻的味道。他在穿衣服。我抬起头,发现他原来一直在看着我。 “哪有那么恶心。”他说。 “有。”我说。 他竟还笑了一下。 “好。下次我尽量不【】。” “如果你能尽量不【】,”我说,“就更好了。” “要是你说话更好听些,”他把自己的衣襟捋平,说,“我一般也不动这个念头。” 果然,他是在因为我说他该死而这样对我。 “要是你能做点有良心的事,我一般也懒得让别人替我传话骂你。” “我可不是为了试探你,才要放她过去的。”他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都挺想结婚,想有一个女人的吗?好不容易有公主愿意向你投怀送抱,我怎么能拦着。阿信,你觉得,你现在有什么值得我试探你的地方?难道——我不知道,你心里觉得我该死吗?” 他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兀自笑起来,又叹了口气。 “我听到你和段瑶说,她们姊妹二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时,真是非常高兴,阿信。唉,你为什么要再加上后面那些话呢?” 他走过来,伸出手。我往后一退,躲开了。 于是我被他抓着领子直接拽到地上。他为了拽我,踩到了我吐出来的东西。现在他踩住我,往我中衣上擦他的靴底。然后他踢了一下我的脸。并不是很重,但正中颧弓,很疼。 “阿信,”他说,“来,说:‘子稷,我错了。’” 我不说话。他用靴尖轻轻推推我,和我说:“阿信,你不用觉得因为你对我说了点好话,我就会忘了你觉得我该死。我不会忘的,我永远也不会指望你有一天不恨我。但是如果你能多说点我爱听的话,我保证——我以后就不【】了,好不好?” 我蜷起来,好叫他不能踢到我的脸或者肚子,那些很疼的地方。然后和他说:“快滚。” 他没踢我。 “阿信,上元节的时候,你想出宫看灯吗?”他问,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到时候就穿便服去吧。正好也可以顺便试试,会不会有人敢派人来刺杀我。” * 上元节的时候,我没去。我病了。 * ----
第71章 为什么 ======= 我不怎么生病,特别是长大以后,身子结实了,什么都能扛得住。不过我受过很多伤。这次这感觉就跟养伤似的,但是这伤很严重,怎么养也养不好,而且还反反复复的,好不容易觉得好多了,后来又突然不好了,就跟有人偷偷过来又捅了我一刀,但我不知道,也看不见伤口在哪。感觉自己一直像流了太多血似的头晕心慌,发烧似的感觉很冷(但是,摸一摸额头并不太烧),有时候还会有那种本来是我动内力时才会有的痛意(不过程度没有那么强烈,而且很短暂)。最难受的是没有任何食欲,吃什么都不好吃。唯一的好事是:魏弃之不在这里留宿了。他是皇帝嘛,不能让我把病气沾给他。但他还是会来,每天都来,什么都不说,就在那里阴恻恻地瞧我一会。有时候我觉得他眼神里的意思是责怪。以前我受伤,他都会责怪我,那时候我还相信,他是珍惜我才会责怪我让自己受伤……我现在懒得追究他当初到底因为什么老是训我,反正这会我觉得,他是责怪我不能给他【】了。 天气暖和起来,树枝上冒出新绿。春天,万物都复苏了,只有我,别说复苏了,不往下走就不错。魏弃之似乎觉得我病了是因为王太御他们照顾的不周到,他于是调过来一个他一直以来比较满意的人——刘十九穿着宫女的衣服出现了。 没有任何用。有一天我听见他出去后在外面的殿上骂起人来,骂王太御,骂刘十九,骂曾医生,骂每一个负责照料我的人。最后他说他们这点事都做不好,脑袋别要了。 要是以前,我肯定要冲出去阻止他滥杀无辜了。但是那天,我只是觉得好累啊,他好吵啊。过了一会他骂够了,安静了,我就睡着了。醒来看大家都还在,该咋地咋地,没谁脑袋掉了。 根本不需要我来额外做点什么。根本没有人需要我。 于是此后,我就更心安了。 * 其实,虽然我觉得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但感觉也不是什么会不久于人世的病吧。我见过那些濒死的士兵,连哀嚎的力气都无了,眼窝深陷,脸色灰败,气息渐渐消失,我不是这样。我也见过行将就木的老人,干瘦干瘦的,没有光泽的又薄又脆的皮肤铺在骨架子上,半睁着眼睛,半张着嘴,好像吹一口气就能把他最后一点生气吹灭了,我也不是这样。虽然我吃不下饭,日渐消瘦,总觉得哪哪都不舒服,身上心里都累,也不是很想活了——但是总体,其实还好,死离我还很遥远,感觉我还得这么熬好久好久才能真的重新去走当初杨侍郎把我丢开的那条路。 可是有一次我睡醒了睁开眼睛,发现魏弃之攥着我的手,正在哭。他哭起来很安静,也没抬头,我之所以发现他在哭是因为他的眼泪滴到我手背上。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他的眼泪太烫了,或者太冰了。总之我一激灵,就想把手抽回来。我力气完全不行了,抽不回来,只是叫他发现我醒了。他抬起头看向我。 他看起来真是……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如丧考妣……可不管他把爷当不当爹一样哭丧吧,爷还活着呢…… “你是不是,”他说,“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呆在我身边,哪怕我只是叫你忍受我,而不是……”他没说下去。 是,当然是,应该是。任何别人这样问我,我都会干脆地直接说出这个答案: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他发红的眼圈和泪痕。我迟疑了。 “你做的太绝了。”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出于习惯,对他的了解,又加了一句:“你不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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