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旁边满头大汗。我怎么觉得,皇帝这态度,要么是他认定我是他的人了,要么是他认定我是个马上就会死的人了……哪种情况,都叫我心里发怵啊…… 他接着还和我说啊,虽然魏弃之也老大不小还没孩子,看着跟有什么隐疾似的,可他家里人多啊,他们魏家巴不得魏弃之一直没儿子过继个侄子过去当儿子…… “说起来,朕一直听人说,先生至今没娶没纳没有子嗣,是因为太听大将军的话了?” 我说,是,是……啊不,现在不是,不是…… “您想娶亲吗?”他问。 我说那自然是想啊…… 皇帝抬起他稚嫩的小手,一指,随侍他的三个宫女便跪下了。 “她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身体健康,模样周正,选进宫来,”他说,“配不上做您的正妻,做妾却足矣。卿挑一个吧,朕明天就可以摆一席喜宴,成卿一桩好事。” 我……我以前听说,大人物看上了哪家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叫他娶自己的女儿妹妹,结成盟党。我从来没听过……叫人娶自己婢女的……不过按礼法,这样做才合适,我的身份,不可能娶皇帝的女儿妹妹,只适合娶皇帝的婢女…… 可是……我……我觉得这好不合适啊!人家姑娘当宫女好好的,突然间就莫名其妙要被指给素不相识,前途堪忧,朝不保夕的男人做妾……我要是真挑了,未免太不是东西了…… “这些女子,您都不喜欢?”皇帝转头问我,漆黑的瞳子极为沉静,看不出一点孩子该有的天真稚气。 我每次和皇帝对视,都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是世上的神童都如此吓人吗?明明是孩子的外表,看着也羸弱,也稚嫩,心智气场却已经不输给成人。他的肉身真就好像是一张皮囊,里面呆的不是人,而是活了几千年的妖邪。 当然,最恐怖的一点还在于,我知道我的命捏在他手里。他随时能叫人干净地处理了我。 “……臣虽然乡野出身,也读过礼,知道法。未娶正室先纳妾,实在是太……不规矩了。”我搬出魏弃之说过的话。 皇帝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如果卿不嫌弃,娶一个做正妻也行啊。” ……啊……来真的啊…… 我知道他这不是问我的意愿,是非要我指一个的意思,于是硬着头皮看向那三个宫女——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跪着,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地垂着头,敛着目光。一副忠心,沉静,明白前路的模样。 我想到了刘十九。 我想到……她们是和她一样的人,她们被训练出来,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没事就当男的用,有事时候就这样,嫁给什么人做妾做妻,从床榻上刺探或者刺杀。唉……美人计,我不喜欢。 她们一生的幸福,就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情报,某人功业的小小一块垫脚石。而且最后,不论是她们的主人赢了活下来,还是她们的丈夫赢了活下来,她们总是活不下来的,会被处死的。 “我不能做这种事。”我说。 “哦?” “我若娶一个女子,是想和她共度一生,做她的依靠,而不是叫她平白卷入一场风雨。我既然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安稳,随时都可能没命,就不能拖一个无辜的女人陪我死。” “先生说笑了,先生现在是朕的老师,在灵泉宫住着,岂会随时没命?” 我心知我话说的很不明智,没法找补,只好沉默起来。 他见我不回答,又道:“人活在世,谁不是风里雨里吹着打着。卿看朝上些许年来,多少人处境不安稳,却还是成家了?” 那群杂种怎么祸害姑娘干我屁事?我心里烦闷。又想到:我干嘛要迫于压力听皇帝摆布呢?皇帝拉拢我,虽然不知道干什么,肯定是用来对付魏弃之——那魏弃之能叫我活命吗?魏弃之和段氏,前狼后虎,左右都是得罪,左右还都是得罪了就死,如此,顺不顺服皇帝,也就是从速死变成迟点再死罢了。 我想通了,便坦然地继续沉默。爷不伺候你们了。 我把心横了,等皇帝怒我不识抬举,可皇帝却一笑,和我说:“先生不喜欢这些女子,直说便是,朕随口一说,没有逼迫的意思。” 他接着,难得充满孩子气地一蹦,站起来,告诉我,他歇好了,我们可以继续练了。 * 我想喝酒。这神童小皇帝比魏弃之还折磨人,叫人心里忽上忽下的。老天啊,你给我来个痛快吧!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
第27章 私宴 ===== 那天上完课,皇帝说晚上请我吃饭。吃饭就吃饭吧,他一走就来好多人,叫我沐浴更衣熏香梳头的,我说陪陛下吃饭要这么麻烦吗,为首的太监把眼睛一瞪,说我好僭越,陪陛下吃饭怎么可能是叫我跟去走亲戚似的随随便便就去的! 我想也是。终于折腾到晚上,换上一身新衣服,有人领路带我……穿过了一扇之前不许我通过的门……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宫室前,桃林长公主和皇帝正好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明晃晃的灯火里,长公主打量我一番,说:“这么一看,将军也挺英俊的。” “这……殿下能不能告诉臣,这是要……” “将军又不真是痴呆,还需要告诉什么?”长公主说,做了个手势,“将军是陛下的老师,请从陛下先行,妾随你们身后。” 皇帝拉住我的手。 “先生,走吧。” 我跟皇帝走进大门,坐在席内的人纷纷起身下跪,说着恭迎陛下。只有一个人不用起身,不用跪。 魏弃之放下酒杯,看着我。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惊天大的消息放在他面前,他也能从从容容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此刻他却这样无礼,对天子的驾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他只是看着我,嘴角慢慢牵起,那实在不能叫笑,我觉得他正想着要把我的皮就地剥了。 “先生请坐这儿。”皇帝指着正对着魏弃之的那个在主席右边的位置和我说。我们身后,桃林公主对满殿跪着的人说:“诸卿免礼,今天是私宴,诸卿可放自在些。” 一片称是的声音,大伙都落座了。我不敢抬头,盯着自己的案几上的菜品。可就算不抬头,也能感到魏弃之灼人的视线一直戳着我脑门。 “先前大将军不在国内,没能向您通报一声,”桃林公主说,“陛下仰慕骁骑将军勇冠三军,让妾请刘将军来灵泉宫教他武艺。妾见刘将军并无要务在身,便邀刘将军过来——可是,终归是擅动了您的属下,妾向大将军告罪了,但愿没坏了大将军您什么事情吧?” “殿下说笑了,”魏弃之说,“臣是大昭段氏之臣,臣的属下,自然是大昭段氏之臣属。武夫所事,不过沙场军务,既然未点骁骑将军带兵出征,他就是闲居无事。若骁骑将军能得陛下和殿下的赏识,来灵泉宫为陛下和殿下效力,是骁骑将军之幸,也是臣之幸。” “妾尝闻大将军对刘将军信宠甚重,一日不在身边,就要时时挂念。现在将军已经回来,妾与陛下自然不好继续占将军了,明日就放刘将军回大将军麾下,大将军看可好?” 这是什么……拿我送给魏弃之献殷勤,示弱服软吗…… “殿下平日总是太拘着陛下了,难得陛下挑了自己喜欢的老师,怎好叫臣这就把人拿走?且学武与学别的一样,都要学到老师的全部本事才可出师。骁骑将军的武艺有口皆碑,纵陛下天资聪颖,也要学个几年吧?请长公主殿下不必急着还人了。” 魏弃之还不乐意要……也是,我算什么东西啊,值得他承段氏姐弟的情…… “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皇帝这时候突然插嘴道:“我听刘将军说,他与子稷哥哥有了嫌隙,果真如此吗?” ……我……【】啊! 桃林长公主说:“这是陛下梦里梦见的事吧。大将军勿怪,陛下近来多梦……” “阿姊何必遮掩?这事有什么不能问的?” 公主于是不再出言。 我听见魏弃之对我说:“阿信好不懂礼貌,怎么不好好教习陛下武功,倒是偷懒闲聊,和陛下抱怨起我来了?” “子稷哥哥不要责怪先生,是我看刘将军整日魂不守舍,才问出这事来。子稷哥哥曾同我说,若真是足够可靠的好朋友,就算一时因为各种原因有了嫌隙,只要双方肯各退一步,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我听见倒酒的声音。 皇帝站起来,说:“我看骁骑将军很愿意退这一步,却无颜向大将军开口,故此刻自作主张,替刘将军向大将军开口赔罪。请大将军今天看在朕的面子上,和自己的好朋友重归于好吧。” 我抬头,看见魏弃之看着我,那目光中是杀意和痛恨。 他站起来,看向皇帝,脸上顷刻就换了副表情,一派温文尔雅地模样。 “陛下如此美意,叫臣好感动。这杯在此敬谢陛下。”他一饮而尽,又斟一杯,冲着我。 我只好也头皮发麻地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大将军,良之前惹您不快,现在已经知错了,恳请您的原谅。” 我喝光杯中酒。这酒是上好的酒,喝着却叫我特别不是滋味。 我看见魏弃之对我冷笑。 “阿信总是把我想的那么坏,”他说,“我何曾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何况阿信与我同袍十余年,阿信做什么,我都能原谅的。” 他也饮尽了杯中酒。 桃林公主站起来,拿过皇帝手中的酒盅。 “陛下不能饮酒,妾来替陛下饮。”她说,“魏郎与刘郎都是我大昭英年俊才,妾一介女流,不知如何调和此事,还是陛下天真无邪,竟解此局。妾见二位言和,心中欢喜,现饮三杯:一祝二位大人协力断金,沙场无敌;二祝陛下龙体康健,早日秀成;三祝大昭人才倍出,江山永固。” * 这顿饭,我全程基本一直就吃饭,歌舞丝竹上来了抬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一抬头不就对上魏弃之那阴森的视线了。 说是私宴,结果还是聊了一大堆公事。我于是知道魏弃之这次是得胜回来了,明面上辰国亡了,实际上辰朝的窦氏皇族没有尽诛,而且一直有反抗势力藏在暗处,还没抓住他们的尾巴。不过大将军说了,连年征战到现在,是该稳一稳,养一养,降降税,叫百姓喘口气。 长公主说是是是,对对对。 接着大将军就开始给他的人要赏赐,这个杀敌有大功,那个运粮有大功,这个该升官,那个该封爵。 皇帝说是是是,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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