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析沉终归来晚了,犹豫要不要进去,镇定自若打着伞路过殿门,往内张望了一眼。 他醉醺醺地伏在桌前,酒盏滚落到地上,强撑着意志抬头望门边,等该来的人。 江御摸酒杯的时候仿佛看见了门外一晃而过的衣角,没过脑子地冲了出去,除了空荡荡的长廊和瓢泼大雨外,什么也没有。 孤灯徘徊山野,月满西楼。 他心灰意冷醉倒在雨中,伸手揽尽月色,雨水蜿蜒而下,割在颊面。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少年在转角处回眸,油纸伞便一刻也撑不住了。 “你喝醉,遭罪的是我,把你抱进去我官服全湿了,回头叫礼部赶制一套来又得骂街。” “时远还没来,不走……” 江御摇着头,想推开林析沉的手,而目光直直地盯着狭长漆黑的官道,任凭雨水不停地漫过睫毛,滚落尘世。 林总指挥眼眶顿时红了,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如刀割四个字怎么写。 江御对于短小精悍的回答并不执拗,微微点头,自顾自松开紧握林析沉的手,如同释怀一般,得到安抚够了,奢望太多,失望只会变本加厉地讨伐。 这么轻轻松松揭开,林析沉有点不适应,他主动拉起江御的手,把它抱握在掌中,“我真没骗你。” 温暖的触感和煦明媚,江御愣神,看向林析沉时目光恍惚。 林析沉摩挲着江御薄薄的笔茧,道:“梁王盘踞西北,没有实权,够不上什么威胁,他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血统,你不放心我派几个钦差查查他结交重臣与否,小心驶得万年船。重查田税不好下手,我便将那金矿拿去西北,借梁王东风,把商路收入囊中,顺带揪出些浑水摸鱼的商贾,暂时别动梁王,打草惊蛇,等我去西北探查,盯着梁王他也不敢兴风作浪……” “当年你不提。” “啊?”林析沉坐在地上疑惑道。 “当年你装傻充愣不闻政事。” “比起先帝,你更值得。”林析沉隐晦地叹了口气,先帝暮年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到了可怖的地步。 江御唇角微扬,反手扣住林析沉的手,将他拉近身,轻轻在他眼睑落了个吻。 江御应该不知道,那天清晨他回西北,林析沉偷偷驾马送他到城外。 日出很美,轻骑军的铁蹄上沾满萌春的雨露,他寻了块石碑,刻了行杂诗: 霞铺四野芳菲尽,鹰隼长啸故人离。 芦初新发斩英豪,金戈铁马踏清秋。 烟尘东流染天际,孤壁自倚落灯花。 万里送君戍故烟,烽火烧尽去时名。 刻最后一句时,他想要不要添“故”字,思来想去,他也曾与他并肩作战过,一起点燃过同一座城楼的狼烟,为什么不能担此字。 石碑栉风沐雨三年,他在外风餐露宿三年。 西北种不了花,就让京城的花香飘万里,以遗相思。
第34章 成何体统 梁王可以苟在藩地活那么多年,明知无权无势,还想着圈地巴结官员,凭着他那点芝麻大小的胆子,怎么敢的。 “必定是有人教唆他!” 林析沉躺在凉椅,手上扇着蒲扇,张海阳院子里栽的葡萄藤蔓顺竿爬满整个架子,而他本人,站在围鸡栏前撒玉米粒喂鸡。 “胆子越小,越容易杯弓蛇影,估计随便一句空穴来风的话,他也会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 香蒲叶人工编织而成的扇子做工粗糙,房角还摆弄不少手工品,有的精细,可以开手工作坊收学徒的水平,有的惨目忍睹,编的篮子连捧土都装不下。 林析沉的这把非常不幸,炸毛一半,“老师,你手工不好别瞎琢磨了。” 张海阳冷哼:“你行你上啊。” 林析沉兴致来了,挺身坐起,弯腰专心地顺着张海阳编织的边角进行修补。 眼看着快修补成像样的东西,张海阳妄图让他分心,道:“你年轻不是去过西北吗?当时武功成熟非要去,跟你爹置气还闹绝食,待了小半年,没听说梁王?” “啊,容我想想。”林析沉指尖飞快,说话间已经翻转香蒲叶,压得整整齐齐。 张海阳暗道失策,表面强装镇定。 “西北穷是真的,军田时不时让十六部的人拱了,粮草只能依靠京城,统帅还要兼顾都察院的人,哪里能分出闲心。打起仗来人迹罕至,不过那是前线,比较紧张,但梁王的地盘绝对好不到哪去,人我没见过,只待了几个月,说不上熟悉。” 林析沉说完又躺回了椅子,挥舞着胜利的旗帜,“无师自通。” “幼稚。”张海阳漫不经心继续喂鸡,“庭晏与梁王交好,有机会入景柳柘的眼少不了他的功夫。” “嚯。”那江御担心什么,果真吓他。 “哎呀,时过境迁嘛,也不一定。”张海阳吹着小哨逗鸡,脚底蹭泥,“庭晏组建轻骑,梁王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便宜,收的食邑高出平常几倍,他很会治军,你猜蒲寄年怎么评价他的?” “蒲寄年出了名的刻板,蒲知弦在他的威压下没少吃苦头,竟然夸过他?” “不错,蒲寄年说,他带了那么多年兵,建了不知道多少支临时战队和守备军,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在短短月余,操练出这样一支纪律严明杀伐果断的军队。” 主帅坐镇,他们置身战场,不管身后多少人,不管敌军多少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以破万军吞山河的气势,义无反顾冲锋列阵,没有足够的信任是做不到这样的,而当年的军队,因为帝王无能,他们缺失的最重要的利器,让一位少年将军捡了起来。 发挥到极致。 “如此优秀的轻骑还拆!”林析沉恨铁不成钢。 张海阳冷冷道:“问我做什么,问他去啊,一个比一个傻。” 打过仗的都知道,将士与士兵之间的默契是很重要的,一个营的主帅频繁调动,无异于蒙着眼睛打仗。 “……” “欸,你们同拜在景柳柘门下,庭晏乃可造之材,不知道巴结巴结,西北一战后成天吵架。” 林析沉就笑笑。 他们在朝堂吵私下吵,有次在城南荒山上过招,打累了,江御问过他,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秉烛夜谈推心置腹。 林析沉只当他在抛橄榄枝,当即把橄榄枝折断:“立场不同。” 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无论做什么,也没有办法撼动背道而驰的目的。 江御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少年身着戎装,背影干净。 “天天庭晏长庭晏短的。”林析沉酸酸的,道:“究竟谁是你学生。” 没等张海阳出言讥讽,远方王宽挎着竹篾蓝站在半山腰招手,林析沉笑眯眯的,拉起老头的手,“老师,王叔叫咱蹭饭去!” 张海阳骂骂咧咧:“成何体统!” “曲江街的面乃是一道特色,放眼整个京都没有一家能做出像我们家如此正宗!汤镜者清,肉烂者香,面细者精!”伙计笑着介绍完,烧了壶茶给二位官爷。 乔谨川大马金刀地坐下,“马种不错,比起皇上的轻骑,更加适合周旋于大漠。” 孟池渊倒了杯茶:“他们敢堂而皇之进献,怕是有备而来。” 乔谨川叹了口气:“东营督粮道如今是你在暂代负责,趟浑水干什么。” 孟池渊搅和面汤,东营是笔糊涂账,上一任杜砚私自按压粗粮和细粮,在民众间牟取暴利,引的民众激愤,而账目根本理不清,朝廷不想收拾烂摊子,可是马道运输经过遇到流匪侵扰,月底内做不到通畅,耽搁的是北疆前线。 孟池渊暂代,跟着被砸了不少鸡蛋。 “东三境没有军田,怎么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孟池渊似是慰己道,“再说了我又不是杜砚,干不了糊涂事。” “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管的多了,忌惮就多了,防不胜防。”乔谨川迟迟不肯下筷,孟池渊已经低头吃的津津有味,见乔谨川没吃,他抬头间,吸着粗面,一反往常英姿勃发做派,面汁淋在唇角,细滑的面含进嘴里,喉结一动便没了踪影。 “看什么呢,不合胃口?” 乔谨川立马转念,岔开话题聊道:“你别那么帮着蒲知弦,送粮开道来的勤快。” 孟池渊好没气道:“你怎么阴阳怪气的,西南剿匪我去了几个月你不说,临时担粮磨磨唧唧。” 乔谨川哪里想那么多,临时逮的托词。 “你呢混在御林军,若是前御林军统领没战死,你很难升迁吧?” 乔谨川只当讥讽,孟池渊继续道:“我差人帮你,你怎次次推脱,闭门谢客的架势。” 乔谨川火气刚燃起一个苗头,孟池渊紧随其上堵嘴道:“我知你不愿意受人荫蔽,要强,我只是以军中同袍的名义过问,有什么不肯说的,我心何忧。” 孟池渊不难猜到,宫变之日乔谨川必然有涉猎,他将前御林军统领推出去,两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其二则是能分出人手,在城外拦他。 “现在说有什么意义,当断不断。”乔谨川避而不答,抬头望向东营粮道的方向,用筷子在空中轻点一下:“入秋前,盛家定会重回西北。” 乔谨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孟池渊接的娴熟,习惯了一般,道:“不一定,我赌他回不去。” “不放盛家回西北亏大发了。” 王宽院子修的比张海阳家宽阔敞亮,林析沉对坐在雅阁,棋盘位置轩明。 “我还劝过他,他不听,估计是没听的。”林析沉丧气,举棋不定。 “户籍难查,光是吆喝让户部厘清首尾都难,用人之际,何谈挨个开刀,威恩并施慢,等不及。” 张海阳在里面睡觉,呼噜声震耳欲聋,大煞风景。 王宽略表赞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徐图之,慢慢来。” 两年能做什么,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不出一年光阴,真变成四体不勤的废人了。 “大不了烫一嘴疱。”林析沉喃喃自语。 一局棋盘下成平局,王宽慈笑,“时远常练手啊,棋艺未怠。” “偶尔空闲随意练练。”林析沉磨牙,一般有空闲时间他第一个动作是,睡觉,补觉,小憩。 关于棋艺,去问龙椅上那位。 山中云雾缭绕,江水碧绿浓墨,伸手可攀巍松,常绿在心,悠然自得。 “老师同前辈亲如至交,抛下红尘归隐,自由吗?” 王宽闻言微愣,纵使林析沉在朝中活的再通透,终究是小辈,二十出头,养个小屁孩都养不明白的年纪。 “贪名逐利四十余载,若不得长引相伴,我撑不下去,他年轻气比你高,连中三元的傲骨风流,马踏长安花,诗酒论豪杰。也是为什么喜欢当年在书院偷书藏藉的你,他怀念桀骜不驯不谙世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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